堂堂緣祁張氏子就這麽拖下去了,之後的幾個仕子都發揮失常,他們自命不凡、志得意滿地進來,終於意識到了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頭頂之人是大寧百年來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他們那些考前自以為是的鑽營伎倆,根本瞞不過陛下的眼睛,陛下不計較,隻殺雞儆猴,是心胸寬廣。
他們只有效忠陛下這一條道,非要走旁門左道,張寧瀚就是下場。
所有仕子都收了心思。
皇帝一個個問過,目光轉了個圈兒,最後落回最前列的謝才卿身上。
朝臣瞬間心裡有數,心道時隔進十年,竟是要出一個寒門狀元。
大太監叫謝才卿出列,蕭昀隨手抓起茶盞喝了大半口。
謝才卿立到中央,萬眾矚目。
蕭昀撂下茶盞,身體前傾,結實有力的手臂撐著大腿,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眼前人,眼神堪稱肆無忌憚。
和他比起來,底下那個實在文弱,比以魁梧著稱的大寧人小了足足一圈兒,細胳膊細腰細腿的,白淨漂亮得很,立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像顆又圓又潤愛乾淨的白珍珠掉進了深不見底的金窟窿,更顯得無助空虛了,仿佛下一秒表面就要沾上髒兮兮的金粉,然後嚎啕大哭。
明明已經過了關了,蕭昀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逗他欺負他,眼中戲笑一閃而過:“謝才子,朕還有一問。”
白珍珠怔了怔,乖乖地,並不抬頭:“願聞其詳。”
“朕聽聞,逸仙樓裡,謝才子說了一句‘南懷逸配’,是也不是?”
白珍珠心頭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少朝臣臉色驟變,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謝才卿心向敵國,貶低聖上,是死罪,往小了說,謝才卿甚至有功,大還是小,全憑聖上心意。
不少仕子眼中閃過幸災樂禍。
“是。”江懷楚抿了抿唇,心念疾閃,思索應對之策。
他沒想過蕭昀會提。
蕭昀要真小肚雞腸至此,不顧顏面非殺他不可,那他只能魚死網破脫身,這裡有不少都是他的人……
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
江懷楚袖中手指穩穩夾住三根毒針。
蕭昀上下打量著他,莫名笑了一聲。
白珍珠頭低得更深,鴉羽般的長睫簌簌輕顫。
一陣漫長的沉默裡,像是恐嚇夠了人,蕭昀懶散一笑:“來來來,抬頭,瞧瞧朕,南懷逸你見不到,朕還是行的,朕與南懷逸孰美?”
“……”江懷楚冷不丁震驚地銀針差點掉了,怔了片刻,耳根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紅。
怎麽會有人如此厚顏無恥,朝臣仕子俱在,眾目睽睽不說,殿試場上問,這話轉頭就能被當做考題傳遍整個大寧,還會被寫進史書裡,供後世考生兢兢業業研究琢磨。
“……”滿朝文武瞪直了眼睛,震驚地說不出話,過後都暗咳嗽,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朝謝才卿投去同情一瞥。
不得不說,問得是流氓了些,學問還是在的。
江懷楚攥著手指。
這題也不好答,改口說蕭昀天下第一美,就是見風使舵、兩面三刀,堅持皇兄美,是表裡如一了,卻要下了蕭昀的面子,觸怒蕭昀,說一樣美,蕭昀不會容許這麽一個耍滑頭的回答。
無非是考他隨機應變,怎麽從這麽一個刁鑽的問題裡脫身。
天下第一美男子當然是皇兄,可這個時候……
滿堂憋笑,盯著表面鎮定自若其實勢必如站針氈的謝才卿。
“謝才子倒是臉皮薄,不吭聲,要朕到你眼跟前讓你仔細瞧瞧麽?”蕭昀作勢就要起身,“來來來,朕倒也不嫌麻煩。”
“……”江懷楚咬牙,立馬抬頭,冷不丁對上了一雙含謔的漆黑眼眸。
那人眉眼濃墨重彩,乍一對上,帝王威壓和戰場廝殺磨礪出來的進攻侵略性,混合著幾分真情假意難辨的調笑,在心頭瞬間炸開,讓人下意識被他帶進去,忘掉所思所想,汗流浹背,錯漏百出。
一個眼神就輕易叫人方寸大亂。
江懷楚從小到大被他皇兄用眼神恐嚇慣了,很快定住心神。
眼前人比他皇兄高,肩張腰挺,身形也比他皇兄顯得有力強健不少,五官相比他皇兄更立體深邃,沒有南鄀人眉目的柔和繾綣,高眉骨高鼻梁,薄唇,眉目間有幾分匪氣,表情斷然也是大開大合的。
男子一身玄衣,大寧的龍袍和南鄀不同,是黑金色的,一條金絲巨龍盤旋其上,張牙舞爪,凌厲震懾,男子衣襟微敞,袖子隨意捋起。
繁瑣莊嚴的龍袍,給他穿出了常服的感覺。
第一眼瞧上去,衝擊力極強,定是比他皇兄更招女子喜歡。
但他肯定沒他皇兄耐看,江懷楚在心裡小聲道。
江懷楚在遵皇命抬頭看皇帝,蕭昀也在居高臨下用正眼瞧他。
上回只是遠遠一瞥,隻記得個模糊輪廓和感覺,這回仔細瞧了,不由心道這世上怎麽會有那麽不像男子的男子,也不是像女人,就是……
他也說不上來,辭藻匱乏。
他常見的男子都像個山,身體梆硬,胸膛鼓脹,腰壯腿粗,聲如洪鍾,一舉一動都大刀闊斧,就是以風雅俊逸聞名的謝遮,也是略顯堅毅的面孔和高大健美的身形。
可眼前人就是漂亮,比他見過的所有美人都漂亮,不是嬌弱的漂亮,是那種靜立在那兒會自己發瑩光的漂亮,像個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可不得小心點捧著,要不然碎了。
蕭昀越想越好笑,勉強裝出個人樣來:“如何?”
江懷楚微微有點心不在焉。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蕭昀,不是從畫像上。
皇兄靜時莊逸,蕭昀動時傳神,畫像難摹,當然耐看還是皇兄耐看,也符合他一貫審美。
不過老莊主沒誆他,蕭昀長這樣,五官和面部輪廓沒有任何瑕疵,孩子如果還醜了,那一定是天公不作美。
他拋開不合時宜的雜念,正想昧著良心改口誇蕭昀,細思之間,心念微動。
既然說什麽都不是最好的答覆,那倒不如……不說。
蕭昀問了,他也不一定要口頭答。
蕭昀以為人前一向規矩的謝才卿瞧上一眼就會立即低頭,謝才卿卻眼也不眨地盯著他臉瞧,像是看呆了,臉慢慢紅了起來。
他白,臉色稍有變化,就尤其明顯,一點緋紅映在他瑩白潤澤的肌膚上,讓他整個人都鮮活生動了起來。
蕭昀愣了下,嘴角一點點翹起來,壓都壓不住。
見謝才卿肆無忌憚直視天顏如此之久,大太監呵斥:“放肆!”
夜明珠驀地驚覺,垂下眼睫,有些心神不屬。
“聖上問你話呢!”大太監催促道。
謝才卿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面有隱色,最後隻字未吐。
劉韞見他一反常態不吭聲,正暗暗替他著急,不少仕子等著謝才卿遭殃,皇帝卻忽然大笑,呵斥身後的大太監。
“罷了,朕只是覺著有趣,調侃一二,豈會真在這點事上爭個長短?謝才子退下吧。”
接下來,朝臣見到了個大半年難得一遇的和顏悅色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