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遮嘴角暗抽搐了下:“……是微臣糊塗了。”
蕭昀語氣玩味:“但朕還不能治他,因為治他就是爭那點長短,就是心中沒有丘壑,就是不愛護百姓沒有容人雅量。”
“你說這人聰明不聰明,他給朕扣了多少高帽子啊謝遮,聽人拍馬屁哪是那麽好聽的,你得按他說的做,不然天下人都知道朕小肚雞腸了。”
“……”謝遮靠精湛技藝控制好面部肌肉,附和道,“陛下聖明,此人該殺。”
“笑,給朕笑。”蕭昀睨他一眼。
謝遮抿緊唇,搖搖頭。
蕭昀扯下腰間墜玉,握在手心裡摩挲把玩著,慵懶道:“你想過沒有,他這話是說給誰聽的?”
謝遮一愣。
這人是不可能知曉陛下在逸仙樓的,可陛下問的是“說給誰聽的”。
謝遮如實道:“微臣不知。”
蕭昀意味不明一笑:“京城最大的茶樓,什麽話第二天不能傳到指定的達官顯貴的耳朵裡?”
謝遮被這麽一提醒,怔了幾秒,神情驟然一變:“‘所謂大國者,強而不凌弱,國乃一姓之國,百姓乃天下的百姓’……這是劉韞著作《國論》裡的話!”
他說怎麽聽著有點耳熟。
劉韞劉老先生是聞名天下的文學大家,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是當朝翰林大學士,也是這屆會試的……主考官。
比起另外幾個……更有話語權,甚至能一錘子敲板。
為人最是剛直不阿、光明磊落、心懷天下……
千金難買劉韞眷,說的是老頭子視金錢如糞土,憎惡諂媚走後門者,多年來閉門謝客,隻抬舉同道的有識之士。
“你以為他是在拍朕的馬屁?他那是在拍劉韞的馬屁,”蕭昀嘖了一聲,“這話傳到那老頭子耳朵裡,他肯定拍案叫絕,大喝‘此人兼濟天下,知行合一,有狀元之才’!”
蕭昀甚至還拍案傳神地學了一下。
謝遮已經驚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瞥了一眼英明神武的聖上,又掃了底下年紀輕輕那人一眼,明明已在官場沉浮多年,深諳權謀人心,依舊沉默自羞了。
陛下那是摸爬滾打二十余年的老油子,心都是黑的,可底下那個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八。
蕭昀說:“他書倒是讀了不少,連那麽偏的一句都記著了,學問在呢。”
謝遮察言觀色,見陛下不像是在生氣,反倒像是覺得有趣,才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如何認得這句?”
陛下平時壓根不讀書,尤其不讀又臭又長之乎者也的玩意。
蕭昀要笑不笑看他:“那老頭前幾天還在朕面前來來回回念叨這句敲打朕。”
“……”謝遮心裡咯噔了一下,心說這人有夠倒霉的。
這句話意思是,國家姓什麽會跟著皇家變,但百姓還是那批百姓,所謂流水的皇帝,鐵打的百姓是也。
所以陛下要勤政愛民,戒驕戒躁,才能使天下歸心。
蕭昀把手中玉翻過來覆過去,跟擺弄什麽人似的,他遇上有趣的事,慣常有這小動作。
“他是這屆舉子,去查查叫什麽。”
他見謝遮乾杵在原地不動,還神色有異,疑惑道:“怎麽了?”
“對了,”他想起什麽,笑道,“劉韞那老頭買不買帳,你之後可記得告訴朕……謝遮?跟你說話呢!”
謝遮踟躕片刻,最後還是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微微尷尬道:“陛下……此人,此人微臣認識,陛下也認識。”
蕭昀一奇:“誰?”
謝遮咳了聲,低下頭:“峻州西城……謝才卿。”
蕭昀手上動作猛地一頓,臉色肉眼可見地慢慢黑了下去,好半天沒聲音。
謝遮頭皮發麻。
剛才謝才卿一進來,他就準備和陛下說,結果陛下在他之前說了句“謝才卿有他漂亮麽”,那他也不敢再接那就是謝才卿啊。
謝才卿之前拒絕過陛下,現在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說陛下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結果陛下還誇人漂亮……
過了許久,蕭昀才咬著牙,懶散一笑:“朕說這一張嘴,伶牙俐齒的勁兒怎麽那麽熟悉,敢情是他啊,那是不奇怪了,之前上奏折誇的朕天上有地下無,結果現在擱這兒信誓旦旦地說‘南懷逸配’?果然巧言令色之徒不可盡信啊。”
謝遮努力憋著笑,貼心接道:“此人兩面三刀、心口不一,陛下可要治他個欺君之罪?”
“你樂,偷著樂。”蕭昀沒好氣指著他。
謝遮恭恭敬敬,面不改色。
他附和歸附和,心裡清楚得很,這事兒就是個啞巴虧,陛下壓根不能明著治謝才卿,最多叫他會試落榜滾回峻州。
“謝遮。”
“臣在。”
“都舞到朕眼皮子底下了,朕不得陪他玩玩?”蕭昀懶洋洋一笑,笑意未達眼底,“嘩眾取寵,無非求名,朕也不能不給他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他東顧西看,最後目光落到手裡的玉上。
今日微服出來,太監給配的剛好是塊白玉。
蕭昀腦中那人素衣緩帶、白白淨淨的模樣一掠而過,思忖幾秒,挑了下嘴角,將玉隨手拋給謝遮。
謝遮動作矯健接過,雙手捧著玉,湊到蕭昀跟前聽他吩咐,從包廂出來招呼屬下時,為謝才卿歎了口氣。
得罪誰不好。
不過陛下也不像是真生氣想嚴懲他,大概是覺得他好玩兒,要逗上一逗,看他還能耍出什麽花招來。
事倒是做的挺缺德的。
……
此時一樓。
江懷楚罵完後,底下好半晌比隔壁白天的青樓還安靜。
被罵的考生面紅耳赤,汗流浹背,指著江懷楚“你”了好半天,最後在一眾考生幸災樂禍的眼光中不堪受辱,悻悻走了。
江懷楚剛要出去叫如矢,偽裝成茶客模樣的如矢已經進來了,在一樓轉了幾圈,最後走到有空位的江懷楚這桌:“這裡有人嗎?”
“閣下自便。”江懷楚溫和說。
周圍並未注意到如矢,如矢坐下後,江懷楚呷了一口茶,低聲道:“去找個人跟著剛才那個考生。”
“做了他?”如矢面無表情,眼神冷酷。
江懷楚:“……不是,盯到殿試後就行。”
他一向不愛與人起衝突,一旦結仇,也絕不會給人任何反咬他一口的機會。
“這時候進來……是有什麽事麽?”江懷楚蹙眉道。
如矢低聲說:“蕭昀一個多時辰前出宮了。”
太妃神色一緊,忙看了過來。
江懷楚眉間輕蹙:“怎麽現在才有消息?”
“蕭昀身邊有長翎衛密護,眼線不敢跟太近,跟丟了, ”如矢撿重要的說,“只知道人現在在京城內,還沒回去,具體在哪兒不知道。”
太妃果斷道:“那還是算了。”
她看向江懷楚,解釋道:“蕭昀微服出來挺頻繁的,去過的地方也多,不好找,時間也趕不上,最近快會試了,長翎衛在京城各處暗中留意各方動向,我們找的動靜太大容易暴露。”
江懷楚點頭。
他也沒做任何準備。
第一次見還是從長計議好,太妃教過他,這種事第一印象極其重要,就算太妃不教他,第一次見重要的人,他也得準備好合適的衣袍,想好大致要說什麽話、做什麽事,考慮到可能的意外,預備幾個其他打算。
最好事先腦中過幾遍,處理好每個細節,將失敗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江懷楚淡聲道:“不急這一——”
如矢瞳孔一縮。
背後有人從樓梯上下來,輕拍了下江懷楚的肩。
如矢暗中摸向袖中藏著的匕首。
江懷楚不動聲色回頭,含著三分淡笑:“閣下有事麽?”
那人亦是家仆模樣,面龐十分清秀,二十余歲的樣子,他左手揣在右邊袖子裡,右邊袖子裡像是藏了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
那人輕聲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江懷楚適時一怔,溫言道:“好。”
太妃和如矢眼神微微警惕。
那人將江懷楚叫到僻靜無人處,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的朱紅錦盒,恭敬地雙手奉上:“我家老爺有一物相贈。”
江懷楚微微蹙起眉頭,並未伸手去接:“無功不受祿。”
不準備收的東西他一向碰都不碰,碰了容易多生事端。
那人笑道:“公子莫要誤會,公子方才一番言論,我家老爺很是賞識,特以此物相送,並非想要以錢財收買公子,老爺說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公子切莫拘泥於此,他送此物,隻祝公子平步青雲,日後朝堂相見,把酒言歡,共訴平生快意。”
朝中人?
在南鄀這種一語相投便慷慨贈物的事也並不少見,尤其他現在衣著寒酸,一副家貧無靠的模樣。
但江懷楚打定主意不在北寧收任何陌生人的東西,無論說的多好聽都不收,畢竟在異國他鄉,他擔不起任何多余且沒必要的風險。
這事本就在意料之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退了一步,面帶歉意,誠懇道:“才卿受之有愧,若僥幸中舉,日後自當登門謝罪。”
那人顯然未料到他會如此堅定地拒絕,不為錢財所動就算了,甚至對結交權貴也不感興趣,眉間染上著急,道:“公子不先看看?”
他沒等江懷楚應允,已先一步打開了錦盒。
江懷楚勉強看了一眼,無動於衷。
又看了一眼,向來淡然自若的神情驟然被鋪天蓋地的僵硬之色取代。
蕭昀的東西,他人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