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精兵跟著。
蕭昀拉著韁繩, 騎著馬往皇宮去,腦海裡一直浮現著先前的場景。
……
蕭昀從馬車上跳下,南鄀的親信提著刀劍, 虎視眈眈,朝他迫近, 密密麻麻, 一圈又一圈。
他們顯然經過多年嚴苛訓練, 個個武藝高強, 對他都沒有一絲畏懼,隻進不退,眼睛赤紅,眼底瘋狂。
像是以為他們的主子已經遇害, 要手刃他報仇。
劍拔弩張,刀兵四起。
蕭昀握著匕首,懶散笑著, 孤身深入, 觸目皆是敵人,卻面色不改, 隨時準備大開殺戒。
畢竟各自為營, 他守諾放謝才卿走,謝才卿未必守諾放他走。
也無所謂,又不是出不去。
他守諾, 只是他想這麽乾, 與謝才卿無關。
馬車上謝才卿說:“沒事,放他走。”
蕭昀回頭看了眼馬車。
親信聽見人聲音,如釋重負,一臉忿忿地撤開, 仍怕他反悔動手,部分人護著馬車,部分人拿著兵刃圍著他,和他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監視他,直到他遠離馬車。
自己的人牽了馬過來,蕭昀飛身上馬,淡道:“走。”
他不再回頭,騎在馬上,發梢飛揚,瀟灑縱適。
他這輩子,從未長久逗留過。
出生的第一天,他就是太子,他以為他可以在這個頭銜的庇佑下,不學無術安逸一輩子,說不定等哪天老爹死了,自己還能更上一層樓,成了皇帝,在高一級的頭銜下,繼續無法無天,禍國殃民。
結果他剛記事,幾乎才記住母后的容顏,母后已經人死如燈滅,寵愛他的父皇也一夜之間變了副嘴臉。
只是因為一個荒謬至極的謠言。
金碧輝煌、應有盡有的宮殿變成了簡陋灰敗、漆黑冰冷的屋子,漂亮溫柔的宮女姐姐變成了尖酸刻薄的老太監。
他記得他被領著最後一次看母后,母后拉著他的手,往日端莊榮華、母儀天下的氣韻,已經變成了一團團死氣,牢牢裹挾著她,她拉著他的手,奄奄一息地說:“昀兒,母后錯了,世人皆說你母后善良,母后現在才明白,不辨善惡的善良,就是惡毒,如果不是母后好壞不分,旁人說什麽也聽不進,非要死心塌地跟著你父皇,也不會連累你一輩子,是娘害了你。”
她流下淚來。
“你以後一定要個清醒明白之人,做個吝嗇之人,吝嗇情感,玩弄大部分虛情假意之人,隻為那零星的真心待你的人奮不顧身。”
“不要讓自己的善良害了他們。”
蕭昀什麽也聽不進了,流著淚,點點頭。
母后笑說:“你父皇薄情寡義,但你日後莫要學他,他能遇見你娘這樣真心對他的人,你當然也能遇見,不要對世事失望,無論有多難熬,遇見了,你要好好待她,千萬別辜負她,讓她像你娘這樣難過,當然也不要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娘自私,只希望你自由,不為情愛所困,永遠能做你自己,瀟灑快樂。”
蕭昀哭著鄭重點點頭。
母后走了。
蕭昀很小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人善變,唯變不變。
沒有什麽是長久的。
所以他對什麽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把人生當一場遊戲,把苦難當做升遷之門。
或許是不在乎,或許是按娘說的,他身在其中,又退了一步,保持著一份獨有的清醒,這場遊戲,他玩著玩著,不知不覺就贏了,看著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一敗塗地,痛哭流涕。
所以他對到手的所有東西都不珍惜。
吃的,多好吃也不稀罕,不好吃也不挑,住處,那種地方他都住了那麽多年,還自得其所逍遙快活,還有什麽可挑的,身邊人,虛情假意但能給他找樂子的,就當個買賣,畢竟他脾氣這麽差,哄他也不容易,他想要什麽就賞,反正他也無所謂,都是身外之物,人看透了嫌煩了,也不存在抹不開面兒的情況,直接丟,換一批新鮮可人的。
他以前還老跟謝遮說,皇帝他是真沒多稀罕,只是他最擅長這個、乾這個最輕松而已。
謝遮嘴角微微抽搐,忍住沒罵他。
其實是真話。
慢慢的,他被貼上了薄情寡義、心狠毒辣的標簽。
他聽到謝遮打趣,也就笑笑,真他媽閑著蛋疼,沒事嘴碎他。
隨心所欲的人,都看上去像個薄情寡義之人。
他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就行。
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栽,只有別人栽在他身上對他死心塌地的份兒,結果遇到這麽個小東西,栽了,還栽得不輕,臉都丟沒了。
他不相信世上有避風港,自己才是自己的避風港。
片刻歡.愉逗留,依舊前程似錦,路途還遠,只是沒了謝才卿。
他依然是那個萬般皆不入眼的蕭昀。
大寧蕭帝,豈會為這點事鬧得死去活來的難堪?
好聚好散,全了體面,也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
蕭昀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回頭。
他騎著馬,也的確沒有回頭,一眼都沒再往身後走過的路看。
直到一根細如發絲的毒針朝他背後激射過來。
蕭昀冷笑,食指一推,右手手臂上綁著的袖箭便上了軸,他並未轉身,箭尖隨意一指,指向了馬車裡那人。
他的毒箭只會比謝才卿的毒針更快。
心頭微鈍痛,手上倒是絲毫不含糊,蕭昀神色冰冷,食指輕扳,袖箭下一秒就要射出,身後卻傳來一聲慘叫。
兩根從馬車裡射出來的毒針,先他一步,一根打掉了他背後的那根毒針,一根扎在了馬車邊不遠一個親信的手腕上。
那人原本膚色正常的右手,眨眼腫脹發黑,他抱著自己的右手,在地上痛得打滾,右手裡攥著的幾根毒針也松了,掉落在地上。
是親信不忿,暗下毒手,不是謝才卿。
謝才卿救自己?
蕭昀愕然回頭,看著馬車。
馬車上人淡淡說:“啟程。”
蕭昀拉著韁繩,回頭望著馬車漸行漸遠,咂了下嘴,也沒琢磨出心頭是什麽滋味,俊臉微陰,眨眼灑脫笑道:“走。”
……
回到皇宮,劈頭蓋臉罵完了指揮使,蕭昀徹底舒服了。
謝遮跪在下手,神色黯然:“微臣死罪,陛下就是殺了微臣,微臣都心甘情願。”
“行行行,別給老子裝,”蕭昀擺擺手,不耐煩道,“自己去領五十大板,回家躺著去,別在朕眼前晃,煩人。”
謝遮壓下嘴角的笑容,恭恭敬敬道:“謝陛下恩典。”
打板子的都是長翎衛,自己人,五十大板兒戲似的,主要是做給群臣看,陛下重罰了。
謝遮走後,蕭昀坐在案上,忽然有點沒事乾。
“尹賢!”
正端著茶的尹賢應聲進來,諂媚道:“陛下有何吩咐?”
蕭昀皺眉:“這時辰朕一般在做什麽?”
“……在和謝才卿睡覺。”
“……”蕭昀臉色沉了下來,“朕說之前!”
尹賢恨不得打自己的嘴,這會兒再過一會兒都要上朝了,尹賢努力回想一番,道:“陛下一般提前醒了,睡不著會起來喂會兒鳥兒。”
反正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蕭昀道:“走,去看看朕的鳥兒。”
“得嘞!”尹賢笑道。
到了從前宮人養鳥由他逗的長廊,蕭昀叉腰皺眉:“怎麽只剩這麽幾隻鳥了?”
房簷上掛著的鳥籠,從原先的三四十個,變成了孤零零的三四個,裡面的鳥也從五顏六色,變成了齊刷刷的雪白。
尹賢沉默不語。
“問你話呢!”蕭昀不耐煩道。
皇帝吼人的時候,聲音震懾力十足,尹賢渾身一震,不得已硬著頭皮道:“陛……陛下貴人事忙,十來天前,您怕鳥兒吵謝才卿早上休息,全讓奴才提著送到指揮使府上養著了,隻留了幾隻最喜歡——”
尹賢察言觀色,見陛下臉色黑沉了下來,識趣地閉嘴。
蕭昀看著那幾隻孤零零的渾身雪白的鳥兒,額上經絡跳了跳,沉默半晌,說:“這幾隻也送到指揮使府上去。”
“……是。”
蕭昀甩袖,轉頭就回寢宮,長廊的另一頭,一個小太監提著鳥籠往這邊走,見到陛下,立即行禮:“陛下萬安。”
尹賢朝他使眼色。
小太監不解。
“陛下英明神武,功蓋千秋!”
蕭昀腳步一頓,視線下移,落到了小太監手中長廊裡唯一一只花花綠綠的鳥身上。
鳥兒好久沒見蕭昀了,總算見了,眼睛烏溜溜的,搖頭晃腦:“陛下英明神武,功蓋千秋!”
蕭昀陰沉著臉:“它,也送指揮使府上去!”
尹賢抹了把額上的汗,連聲點頭。
鳥兒聽不懂人話,好容易見了主人,十分賣力地搖頭晃腦:“陛下英明神武,功蓋千秋!”
“陛下英明神武,功蓋千秋!”
尹賢恨不得把手揣進鳥籠捂住鳥嘴。
……
狀元郎人間蒸發了,南鄀皇帝回南鄀了,謝遮被打了五十大板,臥床在家,劉老先生的神色越發扭曲難懂,這三日皇帝上朝的時間點往前挪挪挪,快要挪到凌晨了,明明前一月他還恨不得正午才出現。
朝臣對此並不過問,畢竟在朝為官,裝聾作啞是一門必須掌握的學問,好奇心和求知欲在這地兒,無疑是找死。
皇帝寢宮外,尹賢歎了口氣。
陛下這三日的心情,和雪崩了似的,一天崩得比一天厲害,第一天還灑脫快活得很,如魚得水,跟被拴久了的馬兒,一松韁繩,立馬到處撒歡,把前一月丟下的所有愛好挨個撿起來試了個遍,之後就越來越糟,次次興高采烈地出去,不到一會兒就陰沉著臉回來了。
尹賢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遛馬的時候,看到了那兩隻活蹦亂跳的黑白小馬,約武將去練武場比武的時候,看著劍想起了自己曾經教過狀元郎舞劍。
聞到任何香薰味,想起狀元郎送的香囊,看見任何白色,想起狀元郎的衣著,戴上任何腰飾,想起送給狀元郎的玉。
用膳,想起狀元郎坐在對面細嚼慢咽,坐在內室,想起自己曾經金屋藏嬌,和戶部商討秋稅,想起自己曾經把小金庫的鑰匙交給了狀元郎。
尹賢直搖頭。
他這三天就光顧著往指揮使家裡挪東西了,把所有能讓陛下想起狀元郎的東西,跟那幾隻鳥兒一樣,全部先挪到了指揮使家裡。
指揮使家裡這會兒都要堆滿了。
昨日陛下參加某朝臣九十老母的喪事,依舊陰沉著臉回來。
尹賢納悶,不都事先私下通知了,辦喪不要穿白,改穿黑,怎麽還這樣,旁敲側擊一問,陛下說,看到黑的覺得奇怪,一想為什麽奇怪,因為辦喪應該穿白的,白的……
尹賢沒轍了。
正感慨什麽時候是個頭,身後的門忽然開了,本該睡下的蕭昀穿著褻衣,光著上身立在門口,眼下烏青越發重了,神色陰鬱,山雨欲來,邊上小宮女嚇得身子微顫。
尹賢為難說:“陛下,這個時間點太早了,朝臣估計剛睡下,還是再過兩個時辰再上朝吧。”
“誰說朕要上朝了!”
他聲音宛若驚雷炸開,小太監像燙到頭的王八猛縮脖子。
還是尹賢有格局膽魄,硬著頭皮道:“那……陛下想不想玩兒點什麽?”
蕭昀沉默半晌,說:“朕去指揮使家裡睡。”
尹賢心裡一咯噔,還沒來得及喊,皇帝已經拿起外袍,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尹賢叫苦不迭地忙跟上。
到了指揮使府,指揮使府燈火通明,在門口看裡面都人影幢幢,似乎都沒睡下,蕭昀樂了,心道謝遮果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瞧著喜靜養生,這麽晚還不睡,裡面這麽熱鬧,指不定在辦宴會,笙歌燕舞呢。
蕭昀進去,謝遮衣著齊整地迎上來。
蕭昀心道果然如此,笑道:“這麽晚了還不睡,指揮使身體好啊。”
謝遮說:“陛下再想狀元郎,微臣身體就要不好了。”
尹賢大驚。
蕭昀臉色驟沉:“提他做什麽?你什麽意思?”
謝遮也是眼下烏青濃重:“陛下,微臣的府邸就那麽大,之前謝才卿搬進您的外宅,您把外宅的二十多隻鳥兒全送微臣這兒養著了,十來天前,宮裡三十多隻又送過來了,三天前,又是五六隻,這三天,太仆寺送了兩匹大馬、兩匹小馬,多嬌氣看不上微臣府邸就不說了,還有您那幾隻雪白的狗兒貓兒小狐狸,全送過來了,陛下喜鬧,微臣喜靜,您那些畜牲實在是太吵了,一到晚上就叫,叫得整個府都睡不著。”
尹賢背過身,肩膀不住聳動。
“噅——”
說著就是一陣仰天馬嘯。
“……”蕭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朕的恩典,你還嫌棄不成?”
謝遮神色憔悴:“微臣豈敢,只是微臣廟小,實在供不起這些愛寵,也怕怠慢了它們,陛下還是早些領回去吧,或者雨露均沾,也把恩寵分些給群臣,好讓微臣吃得消些。”
蕭昀臉色黑沉:“……明日再說。”
他往裡屋走去,謝遮跟上,許是這些天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什麽話都敢說,道:“陛下,聽微臣一言,您想謝才卿,挪物什是沒用的,因為他在你心裡。”
“閉嘴,”蕭昀怒從中來,嗤笑道,“朕會想他?他在朕心裡?你什麽時候也會說這麽肉麻惡心的話了?誰斷奶不得有些時間啊,習慣了而已,誰知道他這麽陰魂不散?”
“是是是。”謝遮有氣無力地配合。
陛下精力旺盛,折騰得起,他身邊的人因他和舊情人分個手,估計得脫層皮,謝遮和尹賢對視一眼,第一次如此惺惺相惜。
下人收拾好了,蕭昀和謝遮睡在一張榻上。
他們年少時,在邊關,經常枕在草地上,聽著軍隊動起來時甲胄整齊劃一的“欻欻”聲,仰頭看著滿天星辰,暢聊平生志向。
那時候一個是廢太子,一個是罪臣之子,明明有的是共鳴,卻一句抱怨訴苦也沒有,隻實實在在說現在,不說過去,也不說未來。
後來一個成了帝王,一個成了重臣,都說帝王情薄,當今聖上尤其如此,可這麽多年,他們間的朋友情分卻依然在。
謝遮睡在外側,屋子裡這會兒再無旁人了,他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陛下有什麽心事要跟微臣說嗎?”
等了半晌,沒得到回應,謝遮笑說:“陛下,微臣知道的,他又不想你,你還想著他,特沒面兒,是不是?”
“陛下,人都放了,想開些,一時半會兒過不去很正常的。”
謝遮語氣緩和了些,以一個好友的身份,溫聲說:“實在不行娶妻生子算了,成家了就徹底收心了,微臣說實話,你就是太閑了,時間多,才總想著,是得找點事乾忙起來,你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人。”
趁機勸他立後生子,也是皆大歡喜的事,畢竟真照陛下之前那熱乎勁頭,小太子估計這輩子是沒著落了。
蕭昀無後,朝野得炸鍋。陛下再過些天都二十有五了。
半天沒聽見人應聲,謝遮疑惑道:“陛下?”
回應他的是一陣小呼嚕聲。
“……”
謝遮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照這架勢,過幾天就沒事了。
許是累狠了,蕭昀睡得很沉,連充耳的貓狗叫都聽不見。
“……”謝遮暗自一言難盡了會兒,也闔上眼,很快就意識模糊了起來。
半夢半醒間,一隻沉沉的胳膊忽然搭上了他的腰。
謝遮向來淺眠,猛地睜眼,表情驚悚。
“才卿……”
身後人聲音慵懶低啞,還帶著狗一般的親昵討好,蕭昀過於熟練地開始解他的衣服,謝遮嚇得直接從床上跌下來,忍著痛爬起,看著床上囈語的皇帝。
男子都自慚形穢的俊美,卻實在有點不成人樣兒。
目光逐漸下移,落在尊貴無匹的地方。
謝遮:“……”
身前人不見了,蕭昀開始頂他的床板,低笑說:“才卿,朕想你了,它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