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南鄀國都,端王府。
過來找端王商議朝政的幾位朝臣站起朝端王作揖,總算打算走了,端王端坐在桌案前, 淡笑衝他們點頭。
朝臣道:“王爺還得注意身子, 近來瞧著削瘦了不少。”
其他幾位朝臣也都點點頭, 神色關切。
王爺從十五歲起, 饒是重情念家, 記掛皇兄,也不大待在京都了,一年十二個月,估計得有十個月在邊關, 了解敵情、操練兵事、和其他國交流往來、抵禦外敵,可謂憂國憂民。
南鄀能不受外敵侵擾, 不被亡國之陰霾裹挾,有現在的安定太平, 幾乎可以說是端王一個晚上一個晚上熬出來的,他本就憂思過重,身體孱弱,這一月好容易從荒涼貧瘠的邊關回來, 他們原以往王爺能在京都休息享福一二,卻未承想竟削瘦了不少。
連下頜的線條也越發清晰緊繃了,人也總是顯得有些倦怠。
也不是憔悴,他們私底下議論,倒是溫雋容光了不少。
奇怪得很。
江懷楚擺擺手,溫聲說:“無礙,多謝掛念, 本王會注意的。”
朝臣這才松了口氣,一人和其他幾人對視一眼,笑說:“王爺不日便要娶妻了,咱們難得見王爺一回,怎麽也得先恭喜一二,沾沾喜氣。”
江懷楚神色一頓,笑說:“多謝。”
氣氛和樂融融,幾位朝臣又和江懷楚寒暄了幾句,才如沐春風地出去了,門剛關上,江懷楚抓過桌案上的素淨手帕,彎下腰一陣乾嘔起來。
太妃一進來就瞧見了這場景,一時心疼壞了,倒還記得把門關嚴,快步走到小王爺身後,撫摸著他的背替他順氣,輕聲問:“要緊麽?”
江懷楚好了些,輕喘著氣,慢慢搖搖頭。
太妃氣惱道:“怎麽都滿三個月了還這樣?”
江懷楚擺擺手,笑說:“好很多了。”
太妃神色黯然,心疼地歎了口氣。
小王爺剛懷上就一路顛簸、幾經輾轉才回到國都,坐馬車的那一個月幾乎可以說是天天吐,他皇兄也是個鐵面無情的,生蕭昀的氣,連帶著也憎惡他肚子裡蕭昀的孩子,愣是隻管江懷楚不管孩子,自己怎麽勸都沒用,一天都沒叫馬車行慢些,也從未停下歇過腳。
總算回了國都端王府,由人精心伺候著,胎也穩了些,不太吐了,卻也總乾嘔得難受,直到過了頭三個月,才徹底好轉,卻不像旁的有孕之人,一過三個月就舒服了,早間依然會偶爾難受乾嘔。
太妃沒好氣說:“這麽喜歡折騰人,性子別跟蕭昀似的。”
江懷楚整理文稿的手一頓,沒說話,將文稿疊疊齊,站起道:“我馬上去趟彌羅山莊,可能得過兩天回來。”
太妃無奈點頭。
小王爺肚子裡的孩子是他蕭家的,老頭本就喜歡小王爺,如今加上孩子,更是喜歡得不得了,他九十五歲了還是童子身,也沒個伴兒,對江懷楚肚子裡的孩子好奇得不行,恨不得住到端王府上來天天纏著他,像個老農盯著自己的莊稼長,被小王爺委婉地拒了又拒,才迫不得已眼巴巴蹲在彌羅山莊,天天給他寫信又是裝病又是哭鬧叫他來。
太妃見江懷楚又抱了不少公文文稿,立馬伸手去搶,語氣驟然嚴厲:“去了就別看了!你這一天天的怎麽行?身子要扛不住的,旁人哪像你這樣,你倒好,通宵達旦的……”
江懷楚背過身,不讓她搶,語氣堅定:“最後半個月了,我得處理完。”
太妃和他僵持了會兒,也知道他表面溫和乖順,實際難以動搖半分,歎了口氣。
小王爺從不讓她看,她也知道他肚子肯定大起來了,眼下又是盛夏,南鄀又在南邊,氣候比大寧熱上不少,她自己都穿起了薄紗,小王爺卻還在穿厚重的綢緞。
他耐熱怕冷,倒還好,不難受,只是寬松的衣裳、厚重不透的衣料和系得微松的腰帶,估計再過半月也遮不住他的肚子了。
她這歲數,見過不少有孕之人,都是這樣的,頭三個月不大顯懷,一進入第四個月,肚子就開始瘋漲。
小王爺自己也有主意,一回來就閉門不出處理這幾個月積壓的公務,同時預先料理接下來幾個月的事情,幾乎沒一刻休息。
他和她說,他打算滿三個半月就到彌羅山莊隱居,直到生完再回來。
外頭管家來催,說馬車備好了,江懷楚朝她點了下頭,抱著公文文稿往外走。
太妃在身後看著他的越發清瘦的背影,心下微微難受。
從大寧回來後,小王爺性子越發安靜甚至悶了,雖然依舊見人三分淡笑,卻不比在北寧時那麽生動真實了,戴回了從前當端王時用人皮面具,又變回端方矜持、高不可攀的端王了,人平靜無波,看似令人如沐春風,無形之中卻透著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人像個頭頂的月亮,月華清透柔和,實際遙不可及。
這是他的身份對他性子、舉止無形的要求和約束,沒有辦法的事,他本來想什麽就不愛跟人說,自己也讀不懂他在想什麽。
眼下也只有和他聊孩子,哄鬧著要摸他的肚子,他才會惱羞地瞪她。
……
馬車上,四下無人,江懷楚紅著臉,慢慢抬起放在一邊坐墊上的手,輕輕摸上了自己的肚子。
那裡的弧度一天天越來越彎,手緊攏上去,凸起明顯,摸上去,也能感受到明顯的曲度。
江懷楚別開視線,看了會兒簾外繁華的街市,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看著那裡。
他每天十二個時辰都要和它和諧相處,看著它從什麽也沒有,一點點變大,今天比昨天又大一點,又凸一點,不知不覺凸起來這麽多。
他看了不少醫書,他的肚子比尋常三個月的還要大上一些。
它在飛速長大,好奇妙的感覺,生機勃勃,一個小東西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他。
隻屬於他的小東西。
照這個勢頭,也不知道還撐不撐得住半個月。
江懷楚嘴角不自覺噙了一絲笑,修長細白的指尖戳了戳它,小東西像是頂撞報復似的,他喉嚨又湧上一陣乾嘔的欲.望,江懷楚已經習以為常了,抿緊唇咽下,等平息下來,低聲訓道:“還挺囂張。”
這話像是讓他想起了什麽,他臉上的笑滯了滯,眨眼散了,腦海裡那個斜眉入鬢、五官濃墨重彩的含謔男子也隨之一起消散了。
江懷楚面無表情。
倒真像是他欠他似的,他不折騰他了,換個小東西天天折騰他提醒他,生怕他忘了。
記著有什麽意義?明明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
彌羅山莊在南鄀境內,坐落在離京都不遠的彌羅山上,從京都坐馬車過去也就兩個時辰的路途。
因為彌羅山莊和南鄀的關系,各國人只要攜帶彌羅山莊的令牌,經過了南鄀守軍的盤查,確保不會對南鄀造成威脅,就可以前往彌羅山莊。
彌羅山莊分布在各處的眼線也會暗中盯著這些人,防止他們居心叵測對南鄀不利,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有這條規矩在,各國來南鄀去彌羅山莊的人,都安分守己得很,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上,彌羅山莊又以暗探殺手聞名天下。
這些外來人隻被容許去彌羅山莊,若要去守備森嚴的京都,還需由京都官府審批許可。
馬車駛在平滑開闊的山道上,馬車裡,蕭昀吹著流氓哨,掀簾子看著外頭鬱鬱蔥蔥的景:“謝小爺,本公子好多年沒來這兒了。”
謝遮謝小爺看著興高采烈地跟出來踏青郊遊似的蕭昀,表情一言難盡。
當初他勸是勸了,蕭昀沒過一個時辰上朝時就宣布要禦駕親征攻打南鄀,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他更沒想到的是,安逸了好兩年的文臣正抱住蕭昀的大腿吵吵著國不可一日無君,死也不肯讓他再禦駕親征,髀肉複生的武將還在想辦法提起都快生鏽了的刀槍,兵部正在從各地方調兵,拍著胸脯向皇帝保證兩個月後肯定能完成軍隊調集,發兵南鄀,五個月後肯定能行軍到達南鄀邊境,大展大寧雄威,皇帝和朝臣糾纏了幾天,又花了大半個月火速安排好了之後半年的朝政,自己就帶著八千精兵偷偷摸摸離京,直奔南鄀了……
把文臣、武將、大軍都丟在了身後。
他可以想見第二日滿朝文武發現皇帝不見了的驚悚。
蕭昀隻帶了他,還有幾個和謝才卿關系好的臣子。
年輕的倒還好,劉韞那把歲數了,被蕭昀折騰得騎了大半個月的快馬,屁股被馬蹭破、長痂,又蹭破,如此反覆數次,都已經長繭了,他們總算花了不到一個月就趕到了南鄀。
如今為了上彌羅山莊,連那僅有的八千精兵都被蕭昀扔在城外五十裡,真的像是踏青郊遊。
總算也有好處,他們悄無聲息火速抵達南鄀,南鄀估計這會兒還沒得到大寧要進攻南鄀的消息,邊境沒對大寧人戒嚴,不然他們就算像如今喬裝打扮了,想上彌羅山莊也難如登天。
謝遮說:“京城的那第一批五萬騎兵,應該最多大半個月後能抵達南鄀,您……不見了,他們肯定火速行軍,第二批騎兵,可能要一個月後,第三批士兵……”
蕭昀不耐煩道:“不急不急,八千夠了。”
謝遮小心翼翼地說:“南鄀有二十多萬兵馬……”
“朕又不是來打仗的!”蕭昀頓了頓,懶洋洋笑說,“當然如果找著謝才卿了,順道把南鄀打下來也挺好,省得再看江懷逸那張臭臉,最好讓他給本公子下跪稱臣。”
謝遮更加小心翼翼地說:“那只有八千……”
蕭昀皺眉:“急什麽,不是說第一批最多大半個月就到了嗎?朕在彌羅住半個月等就是了,那是我老祖宗的地盤,也就是我的地盤兒,他能不保我?老祖宗手上不還有二十多萬私軍麽,他再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朕都來了,他總不可能明目張膽向著南鄀,不然他對得起大寧列祖列宗嗎?”
謝遮松了口氣,徹底安下心:“那雲大爺準備怎麽找謝才卿?”
蕭昀懶散道:“彌羅不是情報網遍布天下麽,不就找個人,直接問老祖宗啊,南鄀第一的漂亮能乾,還跟江懷逸關系親密,這還不好找?”
謝遮一愣,心道自己還真是愚鈍,以彌羅的能力,找謝才卿的確不費吹灰之力。
“誒——謝遮,你看,”蕭昀指著簾子外,“有和我們一道上山的。”
謝遮順著蕭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寬闊的山道上,和他們並駕齊驅的是一輛低調奢靡、同樣刻著彌羅印記的馬車。
看馬的毛色和身形,就知曉是千裡良馬,車夫也是面容堅毅、一身錦衣的年輕男子。
馬車上人絕對權勢滔天,富貴逼人。
蕭昀說:“不知道是哪國的權貴來向老祖宗求藥了。”
“再貴也貴不過雲大爺。”謝遮謔道。
正說著,馬車到了整個山道最狹窄的地方。
山道最裡側站著幾個穿著紋有彌羅印記衣服的男子,應當是用來維系這最危險的一段的秩序的,個個面貌端正,打老遠向兩輛馬車揮手,示意停下。
謝遮掀簾看著:“兩輛應該過不去。”
蕭昀漫不經心道:“沒事,咱們讓讓就是,本公子身為重孫,也得盡地主之誼不是?”
“陛下——”
“幹嘛?”蕭昀皺眉,“彌羅的非要讓我們先走?”
畢竟他的馬比身側那輛馬車的還要名貴不少。
謝遮表情一言難盡地完全掀開左邊簾子。
外頭那幾個男子生怕他們不肯停馬車讓人似的,打老遠就朝他們小跑過來,揮手不斷示意他們停下,這會兒已經圍成了一堵人牆堵在了他們的馬車前。
蕭昀臉上的笑驟然消失,臉色黑沉。
謝遮膽戰心驚地扯住他的衣袖:“公子咱不爭這點長——”
“老子還偏要爭了!他媽的眼瞎,看不起誰呢!老子本來要讓,現在偏不讓了!”蕭昀將謝遮推到一邊兒,自己擠到馬車左邊窗口,聲大如炸雷,“喂,你們都給老子過來!”
前頭不遠處的馬車上,江懷楚正給孩子小聲念著《論語》,翻頁的動作一停,過了幾秒不由失笑,竟都幻聽了。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江懷楚抬頭,溫聲問:“什麽事?”
前頭駕馬的如矢掀簾,面無表情道:“後頭那個不知道哪國的腦殘要搶著咱們過,沒事,聞星他們很快就解決了。”
“……我知道了。”江懷楚說。
如矢放下簾子。
另一邊,幾個男子小跑著過來。
“看不起誰呢,老子要先他過!”蕭昀大臂搭在窗上,一手扯開帷幕固定在頭頂,坐姿極闊綽豪橫,不羈瀟灑。
幾個男子神色連一絲為難都沒有,斬釘截鐵道:“不行。”
蕭昀臉色倏然黑了下去:“你看不見老子的馬比他貴嗎?!”
聞星抱歉道:“不是馬貴不貴的原因,他是咱們老莊主的貴人。”
蕭昀愣了下,懶洋洋地笑了一聲:“他能有我貴?”
聞星毫不猶豫道:“沒人比他貴。”
蕭昀神色一滯,怒不可遏地解下腰間的令牌,扔給了聞星,聞星手忙腳亂地接過,看了眼,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恭敬作揖:“原來是老莊主的重孫。”
蕭昀挑眉一笑,瞥向謝遮,炫耀意味溢於神表,他看向窗外,大度道:“本公子現在可以先過了嗎?”
聞星一揮手:“攔住這邊,讓那邊過!”
作者有話要說: 不吵不吵!都是因為喜歡這個故事嘛,可以催更的,作者一般晚上九點前更,為了不等更消耗時間,可以固定晚上九點來看呀,拍拍虎摸,不生氣啦,評論隨機發100個小紅包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