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彌羅情報網沒有收到南鄀使者團任何消息。
因為帶使者團的是皇兄, 彌羅山莊在南鄀那邊的探子都是南鄀人,心向南鄀, 不可能將南鄀皇帝去北寧的消息傳給北寧這邊。
但凡消息傳遞途中泄露一點,被有心人得知,皇兄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而皇兄身為一國皇帝,自己的人也不是吃乾飯的,只要他想,躲過北寧這邊的眼線雖難,但不是不可能。
那封回他說娶皇嫂的信, 是騙他的, 為了麻痹他, 防止他提前得知,在南鄀境內叫人出兵攔住他。
畢竟邊關都是他的人。
謝才卿一瞬間想通所有,臉色發白,轉頭欲走, 大殿裡禮部尚書高聲喊道:“狀元郎可算來了!”
他這一聲如雷貫耳,一時大殿裡所有人都看向了門口的謝才卿。
謝才卿腳步徹底頓住, 渾身僵硬。
隔著三個多月的日子,江懷逸猛地瞧見江懷楚, 見他不過來打招呼,居然還想逃, 臉色越發陰沉, 冷冷看著他。
謝才卿背著身都覺得如芒在背,頭皮發麻, 呼吸微微急促。
從小被管到大,他對皇兄的懼怕刻在骨子裡。
禮部侍郎以為他是怯場,拉著他袖子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裡走。
坐著的南鄀使臣看著進來的清雅若神的男子, 愣了愣,原本有些自矜的神色霎時消失了,面色不善。
禮部尚書笑道:“這位是峻州西城的謝才卿,新科狀元郎,你們南鄀消息八面靈通,應當聽過,他在峻州名氣可不小,峻州的百姓總說謝才卿比你們端王還才貌雙全,真是胡說八道沒見過世面,令你們見笑了。”
南鄀的一個臣子騰地就要起來,被身邊人按住,咬牙切齒笑道:“我們端王喜靜風雅得很,平時想見一面都難,哪像狀元郎長袖善舞,被人叫著就過來笑臉迎人啊,是沒法比……”
“……夠了。”江懷逸厲聲打斷他。
葉銘愣了下,大寧拿個破落狀元郎也敢和他們血統高貴、光風霽月的端王比,聖上為何不讓他說,反倒喝止他?
江懷逸眼也不眨地盯著江懷楚。
謝才卿額上滲著薄汗,佯作鎮定,禮部侍郎得意洋洋地讓他坐到了江懷逸的側對面,距離之近,謝才卿一伸手臂就可以碰到江懷逸。
江懷逸一語不發地打量著他。
謝才卿低垂著眼簾,在他的注視下,不自覺並攏雙腿,腰背直挺,鬢發微濕。
三月未見,眼前人不像之前那麽單薄清瘦了,瑩潤了不少,氣質也有細微變化,少了絲清冷純澈,多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雪白而過於名貴的畫卷,被人點綴上了不知名的顏色,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不染纖塵,讓人望而卻步、自慚形穢。
江懷逸的唇角拉到最低,他的弟弟他化成灰都認得,變了一點兒都難逃他的眼睛。
變了,不再是他的江懷楚了。
洗都洗不乾淨的變化,那個人的痕跡,深到了氣質裡,浸到了骨血裡,乍看不在,又無處不在,再也回不去以前的弟弟。
袖中手越攥越緊,手背上的青筋幾乎要衝破皮下爆出,二人面上卻還算和諧,你一言我一語,乾巴巴地說著,全程都是江懷逸在冷冷審視謝才卿,像在仔細搜索自己價值連城的璧玉上的碎裂細紋,判斷他到底被毀壞到了什麽地步。
謝才卿低垂著眼,渾身緊繃,生怕被皇兄發現一點蕭昀殘留在他身上的東西,掛玉、吻痕、還有可能他不知道卻壓根藏不住的東西。
別人不大瞧得出,只有他知道,皇兄面上還算得體,其實在崩潰爆發邊緣。
氣氛壓抑沉悶得厲害,明眼人都瞧得出,這南鄀男子故意威壓年僅十八的狀元郎,簡直不把他大寧放在眼裡。
謝才卿應對得十分得體,也沒露怯,只是再沒了以往的巧舌如簧,規規矩矩、乖乖巧巧的,惹人憐愛,讓人聯想到家中還未加冠的兒子弟弟,心中喜歡得緊。
大寧朝臣義氣,不忍狀元郎被敵國這樣欺負,很快就拉了他起來,叫他在一邊等著,自己又和南鄀使臣杠上。
從大殿出來已經天已經黑了,謝才卿憂心忡忡地走了一段兒,一隻手忽然握住他手腕,把他拽到了僻靜處。
腕上力氣大得驚人,絲毫不容他掙扎,謝才卿吃痛抬頭,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睛,霎時沒聲了。
“……皇兄。”謝才卿貼著牆跟後退了兩步。
江懷逸注意到他下意識的小動作,冷冷說:“這兒圍著的都是我的人,敢跑或者再對我用迷藥,我直接敲暈你綁回去受罰。”
謝才卿捏著迷藥的手一頓,想著皇兄說過他敢來北寧就打斷他的腿,如今他不僅來了,還和蕭昀不該乾的都幹了,一時一陣腿軟,顫聲道:“皇兄……你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通知你喊霍驍截住我?還是玩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把戲?準你騙我,就不準我騙你?被欺騙的滋味如何?霍驍都招了。江懷楚,這還是我第一次真認識你,我的好弟弟。”
“……”漫長的沉默,謝才卿軟聲道,“懷楚知道錯了。”
“現在示弱?敢跑的時候的勇氣呢?”江懷逸冷笑。
江懷楚心念疾閃,見到皇兄的思念和計劃破壞的焦慮齊齊湧上心頭,他保持冷靜,思索著脫身之計,低聲說,“皇兄,你先出宮……”
“他有沒有碰過你?”
此問一出,眼前人沉默了,腿並得更攏。
江懷逸咬牙切齒,額上青色經絡明顯,一字一字道:“他有沒有碰過你?”
謝才卿不敢抬頭看他:“皇兄……皇兄不是……知道了。”
方才再大殿,他感知到皇兄的情緒越來越瀕臨失控,就知曉皇兄知道了。
“我要聽你自己說。”
謝才卿深吸一口氣,兩腿發軟:“……有。”
饒是已經猜到,江懷逸擰眉倒吸一口氣,手握成攥得緊緊的,才沒發作,冷聲問:“幾次?”
“……”謝才卿咬牙道,“你弟弟已經不乾淨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麽區別?”
江懷逸根本不聽他說什麽,厲聲問:“幾次?”
“說話!”
謝才卿沉默許久,知曉他在皇兄心裡的所有美好印象都分崩離析了,徹底自暴自棄:“數不清了,很多很多次,非常多,這一個月幾乎每天晚上都在……”
他越說對面人臉色越鐵青,自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臉也越來越紅,羞恥感前所未有的強烈,爬上了他每一寸肌膚,讓他從頭憶起自己做的好事。
他趕在江懷逸怒而砸牆前,先一步抱住了江懷逸的手。
“江懷楚你才十八!”
“你還是個男子!是皇族!”
“那個畜生!我殺了他!”江懷逸暴怒道。
“皇兄……”謝才卿心尖一跳,溫聲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你莫要為此生氣,自己身體要緊,你快些出宮,這是蕭昀的地盤……”
各國間雖有不斬來使的規矩,可這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蕭昀,更何況蕭昀還見過他皇兄,南鄀皇帝駕臨大寧,這麽大的事,變數太多了。
蕭昀對南鄀的態度也是和戰不明。
“我一定得殺了他!”江懷逸胸口劇烈起伏,冷冷說。
謝才卿心驚肉跳:“皇兄,你別冒險!”
南鄀城池周圍沼澤叢林密布,毒花毒草毒蟲眾多,奇毒天下聞名,令人防不勝防,南鄀人刺殺,成功幾率比別國高數倍不止。
江懷逸勃然大怒:“你難道喜歡上他了?”
謝才卿道:“我是擔心你!你快些離宮。”
“他玷汙了我弟弟!”江懷逸怒道,“我豈能容他活著?”
“是你弟弟自願送上門求他玷汙的,那你是不是連我也要殺了?”
“江懷楚你為什麽向著他?!”江懷逸怒道。
“我是向著你!你不能有事!”
“我連你都管不好,保護不好,我活著幹什麽?我跟你說了我不稀罕當皇帝,也不怕死,南鄀有的是人替我,你走,我得殺了那個淫賊,才對得起你死去的娘!”
“你弟弟自願的,不是玷汙,與他無關。”
江懷逸道:“江懷楚你到底是哪國人?!”
江懷楚知道這種事換了任何一個好兄長都冷靜不了,更何況皇兄把他含辛茹苦養大,幾乎是他的父親,他也知道自己當務之急是讓皇兄遠離危險,他還沒懷上,最後緊要關頭,絕不能功虧一簣。
皇兄在氣頭上,他不能情緒失控,江懷楚冷靜說:“皇兄,你不能殺蕭昀。”
“皇兄無論如何都不能殺了蕭昀。”江懷楚口齒清晰。
江懷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江懷楚,你……”
江懷楚臉如火燒,咬咬牙道:“因為……我已經懷了他的骨肉。”
江懷逸所有的話都吞回了喉嚨裡,目眥欲裂,視線僵硬地一寸寸下移,最後落到謝才卿平坦的小腹上:“你……”
江懷楚僵著手,摸上了自己的肚子:“皇兄成功,它舅舅殺了它父親,皇兄失敗,他父親殺了他舅舅,你和蕭昀哪個出事,它以後知道了,都會是一場悲劇,如果它要復仇呢?所以就當皇兄為了它以後,也為了懷楚不夾在中間受苦絕望,皇兄快離開皇宮。”
江懷逸從江懷楚的那句起就被定住了,目眥欲裂,渾身發抖,像是為帝二十多年都未遭受過如此重大的打擊。
一時大腦一片空白,眼前灰暗,耳邊嗡嗡作響,情緒錯亂,再也無法正常思考,束手無策。
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句,他唯一的弟弟懷了敵國畜生的骨肉。
一遍又一遍地循環。
謝才卿咬咬牙,壓下心中不忍,深吸一口氣說:“皇兄再給我最後幾天時間,我收拾妥當便隨你回南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