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昀在這句話里久久沒有回神。
江懷逸道︰“我原本指望養他一輩子,一輩子也不準他離開我身邊,誰知道……”
江懷逸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他到底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知道,也理解不了了。”
他說這話時,眼楮是看著蕭昀的,顯然是到現在依然弄不懂,為什麼他教江懷楚讀書認字識人做人,最後他卻選擇了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男子。
他眼里藏著深深的挫敗感。
蕭昀識人無數,自是輕易讀懂了這個眼神的意思,忽然笑了︰“大舅子,因為我是個特別好的人。”
“……”江懷逸面色一僵,原本有些沉悶的心緒也被他攪散了,後知後覺他喊自己什麼,“誰是你大舅子?!”
尷尬這種事從來和蕭昀無關,蕭昀笑了兩聲,長腿交疊,倚在書架後︰“其實你想過沒有,也許他選擇我,就是因為我跟你不一樣呢?”
江懷逸皺眉看著他。
“別誤會別誤會,我這話絕對不是說你不好,”蕭昀道,“恰恰相反,是因為他把你擺在了很高很高的位置,觸踫不得。”
江懷逸握茶盞的手驀地一頓。
“你知不知道,他剛來大寧,在茶樓里就听見大寧百姓說南懷逸長得沒北蕭昀俊。”
江懷逸看著他俊美風流的臉龐,神色微微戒備,冷冷道︰“愚蠢無聊至極。”
“……是啊,是無聊啊,”蕭昀說,“可楚楚那樣一個冷靜能忍的人,就敢在我的地盤兒,當著我的面兒維護你,還為這點小事,和人爭論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
江懷逸心頭一顫。
蕭昀笑說︰“照你說的,他都對我死心塌地了,可到現在,他也沒承……沒說我比你俊。”
江懷逸怔愣地看著他,像是深陷這句話的內在含義里。
蕭昀緩緩道︰“他喜歡我,不僅是因為我和他其實歸根結底是一類人,也是因為你在他心里不容褻瀆,就是我,也不能,你是獨一無二的,他不會想有一個和你相似的贗品,一點都不能。”
江懷逸眸光震動,向來平靜穩重的眼眸里,漣漪逐漸擴大。
蕭昀一笑︰“大舅子,我不是在跟你爭什麼,更不想取而代之,叫他艱難做選擇,我們不是孩童,都這個歲數了,早就明白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你沒我了,我只是想……多一個人愛他。”
他聲音向來慵懶隨意,最後幾個字落下,卻重如千斤。
像是一只常年翱翔的鷹,終于選擇落了下來,帶去翻天覆地的巨大動靜。
江懷逸眼底震顫,看著他。
“我沒有理由不愛他。”
那個向來萬般不入眼的人,笑了笑,像是徹底認栽了,眼中卻依然是坦蕩直率和乾坤獨握的篤定︰“除了我,也沒人愛得起他。”
江懷逸抿了抿唇,一時沒說話,只看著他。
蕭昀道︰“他這樣的身份手段,除了我,誰敢信他?除了我,誰養得起他?這天下除了我,就沒人敢光明正大娶他,也沒人擋得住悠悠眾口,讓他和孩子這輩子都不用受流言蜚語的困擾,讓他想生就生,不用遮遮掩掩,百般受苦,只是為了不對南造成惡劣影響。”
“江懷逸,只有我,只有我敢,也只有我能,只有我可以保護好他,保護好我的孩子,讓他一輩子擺脫過去的夢魘,讓他未來的每一天都比昨天要快樂,我注定是他的,正如他注定是我的。”
江懷逸壓下強烈的反駁的欲望。
他有怒氣反駁,卻沒道理反駁。
他說的對。
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
囂張至極,狂妄至極,卻都是對的。
江懷逸深吸了口氣,掐著手。
很久很久,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互相對視,眼神都深不見底。
一個按捺著洶涌的情緒,一個說著放肆至極、叫人勃然生怒的話,目光卻灼灼,帶著十二萬分的認真。
這毫無疑問是承諾。
一片寂靜中,什麼在搖搖欲墜、在一點點開裂破碎。
終于,江懷逸緩緩閉上了眼。
也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個壞開端,卻走向了這樣一個在世人眼里看來,幾乎可以說是圓滿的結局。
那他這個做皇兄的,還有什麼理由阻止,當個惡人?
畢竟……他也想讓他那麼好的弟弟,被更多人愛。
江懷逸閉上眼的剎那,蕭昀就知道他贏了,江懷逸再睜開眼時,那個剛還清醒睥睨、狂妄囂張和他談判的大寧皇帝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對面,嬉皮笑臉的人︰“來來來,大舅子喝茶。”
他提起茶壺,倒了杯茶,笑吟吟遞給了江懷逸。
“……”江懷逸前一秒還陰沉著臉,後一秒卻破天荒沖他笑了。
蕭昀一怔,心道江懷逸可真刀子嘴豆腐心,卻听江懷逸淡淡說,“你入贅嗎?”
“……”蕭昀手一抖,茶水差點潑江懷逸腿上了。
他盡力壓下難看的臉色︰“……大舅子當真?”
江懷逸接過那杯端王妃孝敬的茶︰“我只是答應你同他在一起了,其他事宜總是要談的,親兄弟尚且明算賬,更何況你是大寧的皇帝?我總是要為懷楚考慮些的。”
“……”蕭昀坐到對面,沉默片刻,從牙縫里擠著字,“非入贅不可?”
江懷逸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你那天可是當著我的面兒說,就是入贅也甘願。”
“我什麼時候……”
蕭昀一噎。
他想起來了,那天江懷逸帶人殺進他軍營,走的時候,正好和回來的他撞上了,他怕江懷逸帶江懷楚走,是說了這麼一句。
他沒想到他那天說了那麼多話,江懷逸就記著這一句了。
江懷逸睨了蕭昀一眼,淡淡道︰“怎麼?不情願了?既不情願,當初又為何要說?”
他臉色冷了下來。
蕭昀恨不得扇當初的自己一耳刮子,齜牙咧嘴,過了幾秒,強顏歡笑︰“我……嫁楚楚……是……是可以,只是……只是我這人高馬大的,端王妃……這有點不太好吧?”
江懷逸︰“大寧皇後就好了?”
蕭昀︰“楚楚漂亮啊!合適著呢!”
江懷逸卻理都沒理他,面色巋然不動。
蕭昀心如死灰,咬牙切齒半晌,想想和媳婦兒比起來一點面子算什麼,把心一橫,身子前傾,湊近江懷逸︰“那孩子總能跟我姓吧?”
江懷逸又抿了口茶,大發慈悲道︰“第一個跟我江家姓,之後的可以跟你。”
蕭昀臉色霎時黑如鍋底。
為了他自己的幸福,他只打算要一個。
他才不會因為爭個孩子姓氏,讓楚楚累死累活再生一個,反正他要的是楚楚,孩子……孩子……跟舅舅姓,問題好像也不大?
“那……那也不是不行,”蕭昀努力笑道,“那人是跟我去大寧吧?”
江懷逸幽幽看向他︰“入贅,什麼意思?”
蕭昀深吸一口氣,忍無可忍,微硬的頭發隱隱約約炸開,他兩手抓在桌沿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掀桌,將茶水都潑到眼前氣定神閑的江懷逸頭上。
江懷逸緊盯著蕭昀青筋暴突的手背。
“……”蕭昀微笑,“大舅子,談這些多傷感情啊,楚楚是個人,又不是個東西,咱們還是談談我和懷楚陰差陽錯、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好不好?”
江懷逸︰“?”
蕭昀立馬道︰“或者我跟你談談我大寧風物志,我大寧的水土可養人了,特別適合楚楚居住,真的真的,我大寧特產、美食特別多,景色優美,天氣溫度適宜,我大寧的百姓淳樸善良,路不拾遺……”
“入贅。”
“……”眼前眉飛色舞的人霎時漏了氣,坐回了椅子上,頗有大勢已去的淒涼之感,痛苦道,“非入贅不可嗎?”
江懷逸高高在上地“嗯”了一聲。
見他絲毫沒有松動的意思,蕭昀臉上痛苦之色驟然消失,驀地站起,果斷道︰“那行吧,我先答應下來,事情我解決,我想想我怎麼跟朝臣解釋他們的皇帝要入贅南了。”
江懷逸看著前一秒還痛苦萬分、後一秒卻斗志昂揚的蕭昀,向來不露圭角之人,臉上也是藏不住的不可思議。
這人……這麼大的事,這麼匪夷所思的事,他都能想得開?他都不需要思考時間的嗎?
江懷逸︰“為什麼?”
蕭昀茫然︰“什麼為什麼?”
江懷逸微微茫然︰“為什麼答應?”
蕭昀更茫然了︰“因為我想娶楚楚啊,不然我們剛剛在談什麼?”
江懷逸也更茫然了︰“就因為你想?”
蕭昀陷入了更深的茫然︰“……這不夠嗎?”
向來喜歡深思熟慮、兼顧多方的江懷逸也陷入了更深的茫然︰“……這就夠了?”
蕭昀覺得江懷逸稀奇古怪的︰“……你不是說這事沒得談嗎?那人我非要不可,我不去解決問題,我留在這兒干什麼?難道大舅子還有什麼要求?”
江懷逸一時竟無法反駁,心道這人實在莫名其妙,壓下滿腔匪夷所思︰“……你,就不痛苦?”
蕭昀越發覺得他廢話� 碌模 擅頻潰骸巴純嗄芙餼鑫侍飴穡俊br />
江懷逸︰“……是不能,但你就不痛苦一下嗎?”
“……大舅子我不跟你廢……我去解決問題了。”
江懷逸︰“……”
人眼看著就要走出去了,江懷逸再也定不下心喝茶,就要出聲喊他,人已經回頭了。
江懷逸只道他後悔了,心頭暗自冷笑一聲,倒也不意外,淡淡道︰“怎麼了?”
蕭昀笑嘻嘻地說︰“我要是辦妥了,什麼時候成婚?”
江懷逸︰“……”
蕭昀還眼楮發亮地看著他。
江懷逸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就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蕭昀道︰“還好吧,人生總有取舍,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嘛,現在什麼都大不過楚楚,其他的以後可以再掙。”
江懷逸听著那句“大不過楚楚”,心頭一動,踟躕半晌,十分勉強道︰“……我剛在試探你的底線。”
蕭昀一愣,幾秒後,嘴角忽然就咧開了,似乎下一秒就要興奮地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他又過了好幾秒,才勉強維持住人樣,嘆道︰“結果發現我沒有底線嗎?”
江懷逸︰“……”
江懷逸覺得,蕭昀要是他弟弟,可能還沒長大,就被他打死了。
他看著眼前人純粹又熱烈的眼眸,緊繃著的神經,忽然就松了松。
一國皇帝,這般年歲,為了懷楚,居然入贅都願意。
不過他向來不在乎世俗眼光,隨心所欲,倒也是了。
本只是試探一二,等著他據理力爭、和他激情辯論、討價還價,最後得出個折中的結果來,卻陰差陽錯弄清楚了江懷楚在他心里的分量。
蕭昀著急回去見懷楚,不想繞來繞去了︰“大舅子,真的什麼條件,您直說吧,我好快些去解決,早晚都是一家人,條件多一點少一點,我真無所謂,就希望別拖,孩子那麼大了,再拖對楚楚不好。”
江懷逸心頭微動,忽然覺得他好像沒想象中那麼討厭了。
深思熟慮了十來天,什麼必須爭、什麼最好爭一爭、什麼可爭可不爭,他腦子里那樣清楚,最後卻被蕭昀一句“一家人”、一句“為楚楚”輕易攪亂了。
到嘴邊的刻薄的話,忽然就拐了個彎,腦海里龐雜的條件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了那必須爭的一條,他嘆了口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真的是時候該放手了,心頭復雜萬千,冷臉道︰“懷楚必須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不遠嫁,其他的,只要懷楚願意,我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