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情準備的宴席在若水河畔, 離王都有一段距離。
今日新月,是開鬼市的日子,若水河畔紅燈如長龍, 熙熙攘攘,詭譎迷蒙。水連接陰陽兩岸, 每當這個時候, 凡間總有倒霉蛋闖進來, 在鬼市慘遭坑蒙拐騙,然後懵懵懂懂被架著送到鬼王床上。
為了迎接這樣的倒霉蛋,群鬼們紛紛裝扮一番,收起了獠牙指甲,還把亂七八糟的陰食都變成了熱騰騰的包子面條。
“客觀您來點什麽?”
“新鮮的豬肉韭菜餃子勒!”
方遠剛剛走進鬼市,還以為來錯地方了。
這兒挺有煙火氣息的。
他們下了車駕, 慢慢在鬼市上逛著。方遠這一次沒做偽裝, 活人氣息很明顯,但周圍的鬼就跟沒看到他似的, 頭也不抬。
偶爾有和他對上目光的, 也很快移開了, 叫賣聲越發用力。
像怕冒犯了什麽一樣。
“……”方遠迷惑的轉過頭, 往旁邊看去。
蕭情戴著半邊秘銀面具, 面具末端垂著銀鏈, 唇邊微挑,從這個角度看,倒有幾分異域色彩。
他們第一次見面, 蕭情也是戴著這個面具。
那時這個人想殺了他,現在卻跟他穿著同款的衣服,和他一起遊街。
直到現在方遠都沒想明白, 蕭情到底為什麽看上他?他們才見了幾次面、說過幾次話,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關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簡直比謝卿書還離譜。
不過有出來玩的機會,方遠還是很珍惜的。他左摸摸,右看看,想找點鬼界特產,當紀念品。
小師妹和小凡都還沒來過陰間,應該很好奇。
走著走著,他就停在一家面具鋪前不動了。
賣面具的是個被淹死的小鬼,十一二歲左右,身上濕噠噠的。他怯怯問:“您要買我的面具嗎。”
方遠誇他:“你這個豬畫的真好。”
方遠指的是架子中間那三個面具小豬,一個臉上上了腮紅,一個豬耳朵上戴了朵花,還有一個是頭小豬,作大哭的表情。
三個豬都是拱嘴要親親的模樣。
方遠一下就喜歡上了,伸手摸了摸。
小鬼咧開嘴笑了:“這是我爹教我畫的,他已經投胎去了。”
方遠心裡一動:“能在鬼界碰上親人,挺好的誒。”尤其是隔了幾年的,相逢全靠緣分。”
小鬼卻搖搖頭:“爹是和我一起來的,大伯燉了我一條腿,爹不肯吃,就死了。”
“……哦,”方遠看著小鬼黑黢黢的眼眶,忍不住伸出手,虛虛摸了下他的頭,“你這個畫的真挺好的,是個手藝,多少錢一個?”
小鬼張開手指:“五個銅板。”
方遠拿著面具,看向蕭情。
他的儲物戒之前被搜走了。
蕭情卻抬手,把那個戴花豬的面具覆在臉上比了比,半晌輕笑:“的確合適。”
方遠:“……”
那是他給小師妹的!
方遠踮腳想拿回來,卻始終夠不到,每次都差那麽一點點,還被蕭情在臉上扣了那張兩坨腮紅的豬面具,氣得肺都要炸了。
但他要是跳起來,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方遠心裡計算著怎麽出招,正要用靈力奪回,手心卻被握住了。
一個冰涼的東西塞到了他的手裡,方遠微微一愣,張開手,是他的儲物戒。
蕭情彎唇:“你還不付錢,是想白要人家東西?”
*
方遠最後給小鬼數了五塊下品靈石:“我沒有銅板,只有靈石,剩下的你下輩子再找給我吧。”
小鬼愣了愣,下意識咬了咬靈石。
好好吸。
方遠看著他的樣子,溫聲道:“如果能做人,還是去做人吧,做鬼是沒有出路的。人間再苦,總有點希望。”
小鬼垂著腦袋,不說話。
只是在方遠走後,愣愣的看了很久滿架的面具。
……
兩人繼續往前,這次氣氛輕松了很多。
方遠想了很久,還是開口:“謝謝前輩。”
蕭情懶懶一笑:“不必,這本就是你的東西。”
方遠心裡卻很清楚,修真界沒有什麽本來不本來,對人要求不能太高,心態才會平穩。
蕭情把他儲物戒找回來了,是該說謝謝。
他美滋滋把三個豬豬面具收好了。等以後回去,他得想個辦法哄小師妹戴上,加上莫小凡,三個人一起變豬,那可太好玩兒了。
他一定會回去的。
逛過整條街,蕭情才帶著他去了河畔。宴席擺在上遊的水榭,只有他們兩個人,從這裡可以看到下方彎彎曲曲的河道,和兩岸張燈結彩的鬼市。
河風卷過燈籠,落在水榭的地上,裡面燭光暗淡,卻不顯陰森。
案桌上有一桌好菜,還有一壇靈酒,方遠啟封聞了聞,是千年份的。
好香。
“你修為不夠,最多三杯。”
“好。”方遠給蕭情倒了,又給自己倒了,十分期待的抿了一口。
“!”好好喝。
蕭情一直看著他,見方遠眼裡的星點光亮,就知道他喜歡。
他也酌了一杯:“這是我父親年輕時藏的酒,埋在了鬼界近千年,前日才被我挖出。”
方遠眼睫微顫,他對蕭情身世有了些猜測,所以沒有妄加評論,隻道:“在鬼界埋酒,前輩父親很有想法。
蕭情笑容意味不明:“他的確放浪。”
末了,他轉蕭的手一停:“方遠,你很聰明。”
尋常人聽聞此,首先會感歎父子情深,少年卻沒有,甚至避開了這個意思。
無論有意無意,都足夠敏銳。
方遠抱著酒壇子,他豬八戒吃人參果,三杯酒接連下肚,已經有點暈暈乎乎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說話:“前輩過獎……不過前輩何出此言?”
還輕輕打了個酒嗝,裝的一手好傻。
他不想挑戰蕭情底線,才不會說破。
之前聽說北三家追殺蕭情之後,方遠就覺得很奇怪。受辱的是謝卿書,又不是秦瀾,怎麽上清仙宗還沒動作,北洲就這麽積極了。
他必然和北洲有關系。
再加上蕭情對天水湖十分了解,又一夕之間渡劫成了洞虛,身上的古族血統是沒跑了。
北洲+古族,除了懷有鳳凰神血的燕朝皇子,方遠想不出第二種可能。
真·前朝余孽。
而且很可能是那位最大的余孽。
電光火石間,方遠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眸光呆滯了一下,手裡的酒杯都掉了。
蕭情看了過來:“怎麽了。”
“沒、沒事。”方遠彎下腰,撿起了掉在竹席上的杯子,他指尖微抖,以醉酒掩飾了過去。
原來是這樣……但他不敢問,也不敢表露。只要不說破,一切就還是平常的。
他再也不亂撿毛絨絨了。
方遠閉了嘴,裝作木楞的呆在座位上,慢慢啃點心。
蕭情掠過他,視線放在遠方:“我父親也曾帶我母親來過鬼市,但那時,我母親卻很害怕,央求著要回去。”
“然後……”
方遠謹慎道:“然後?”
蕭情彎唇笑了,撚掉他下巴沾著的一點芝麻:“然後,忘記與你補一句,生辰快樂。”
背後忽然湧起漫天光亮,方遠回頭,看到了一片璀璨光海。
無數盞河燈從上頭飄了下來,瑩瑩微藍,剔透清澈,如同星辰融進了水裡。流螢隨水滾滾而來,俶爾四散飛舞,美不勝收。
這樣從天際緩緩流下的若水河,像極了回人間的路。
——也的確如此。
方遠在聽到蕭情的話時,還有些不可置信:“前輩,你說什麽?”
蕭情重複:“你該回去了,再待在鬼界,於你根基有損。”
方遠徹徹底底的愣在了原地,心臟陡然狂跳起來。
他已經待在這裡太久了,他好想好想回去。
一年的時間,卻像過了一百年。
“你不是要去找你那師妹?”蕭情勾起唇角,“還有你那靈寵。”
方遠糾正道:“是師弟。”
“好,你不想去找他們?”
方遠沉默了一會兒,誠實道:“很想。你會放我出去嗎。”
“為什麽不呢,”蕭情低低承諾,“就當是……我錯過你生辰的賠禮。”
……
……
*
傳說鳳凰是往返陰陽兩界的使者,長河是它的眼淚所聚,陰間每一條河流的盡頭,都是人間。
而河燈就是指引鬼魂歸家的路,來自人間的祈願可以超過兩界障礙,庇佑遍地飄零的孤魂野鬼。
方遠現在信了,他跟在蕭情後面,眼見著新月從朦朧的影子變得清晰,天幕雲層渺渺,像一個大罩子覆在上空,無限寬廣。
下遊的鬼市忽然就顯得低矮起來,層層疊疊,頃刻就能覆滅。
方遠不斷仰頭看著,只有陽世才有這樣的夜空。
不過這裡還遠遠沒到。
周圍漸漸起了霧,觸到身上,方遠不禁打了個寒顫。
好冷,好像能冰到他識海的冷,才一下,他就感覺被刺傷了一樣。
“凝神,”蕭情的聲音忽然響起,兜頭就罩來了一件溫暖狐裘。隨後,蕭情抄起了他的膝彎,把他打橫抱了起來,“不要亂動。”
方遠就不動了。
蕭情低頭看著他:“抱著我,不要松開。”
方遠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肯定有深意,於是慢慢把手伸出來了,很輕的摟著他的脖子。
一股暖暖的靈力頓時傳來,暖得他四肢都松軟了。
果然有深意。
霧越來越大,卻接近不了蕭情周圍。河畔的草尖嫩綠,連泥土都是濕潤的,輕輕一踩就陷了進去。饒是神識放開,也探不到任何東西。
天空已經進入了晨曦,處處都是極致的生機,整個世界像停滯在了春泥孵化出嫩芽的一瞬間,濃稠的霧氣甚至讓人感到了窒息。
終於,若水河變成了乾涸的溪床,碎石鋪滿小道,朝遠方延伸。
“沿著這條路走,就能走出鬼界了。”
方遠頓了頓:“多謝。”
蕭情放下他,慢條斯理的給他系好狐裘:“你的師弟已經隨謝卿書回了上清仙宗,你無需再回妖境。”
方遠點了點頭,避過蕭情目光:“蕭前輩,就此告辭了。”
“嗯,”蕭情眸光晦暗,“去吧。”
方遠毫不猶豫的離開,走上了那條石子路,直到身影徹底消失,都沒有回頭一次。
蕭情站在原地,摩挲腰間的紫簫。
半晌,他緩緩的笑了——
既然少年這麽喜歡木棲吾,那就讓“木棲吾”親手撕開真面目。
他要讓那個影子,徹底從他心裡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他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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