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能夠倒流,阿洛一定要回到過去,把自己的嘴巴給捂住。
她其實還沒說完就後悔了,聲音越來越小,恨不得當場鑽進地縫裡去。她提什麽不好提腰帶?遠亭候世子會是缺腰帶的人嗎?
而且一個妙齡少女,在年輕男子面前說這種話,他會不會覺得她太輕浮?
剛這麽想著,阿洛就見那白衣公子怔愣一瞬後,突然輕輕笑了一下。
乾淨俊秀的眉眼舒展開來,琥珀『色』的眸子稍稍往下一彎,似那清風流雲一般,溫柔舒緩的氣息撲面而來。
“如此,那便多謝蘇小姐了。”聞人瑾站起身,唇邊微微含笑,拱手說道。頓了頓,他又煞有介事補充了一句,“恰巧我很喜愛那腰帶,多虧蘇小姐幫忙收下。”
阿洛長舒一口氣,在男子溫和的“注視”中,緊繃的情緒慢慢放松下來,一張臉也悄然紅了個徹底。
他實在是個太溫柔的男人,哪怕話題尷尬,也會遞出台階給她下。
由於目盲,聞人瑾與人交談時,一般都會做出正視對方的樣子,以示尊重。
阿洛知道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可望著男子帶著清淺笑意的眸子,感受著他過於直接的“目光”,就算在心裡告訴自己他看不見,她仍然不可抑製地感到羞澀。
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少女的拘謹,白衣公子不著痕跡斂下眼簾,濃密的睫羽如同一把小扇子,覆蓋住他琥珀『色』的眼瞳。
見他視線偏離,沒再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阿洛一下子感覺好多了。
“世子……不妨出去走走?府中花園裡的鳳凰花開得很好。”
第一次見面,總不知道做點什麽,這時候就可以一起出去散散步。兩個人在密閉的空間中會不可避免地緊張,尤其雙方是異『性』時,外面開闊的環境則容易讓人放松下來。
話音落下,阿洛才發現自己又失言了。
花開得再好,聞人瑾也看不到啊!啊啊啊她這是不是戳人痛處了?
不料那一襲白衣、身形修長如青松修竹般的公子微笑著頷首,沒有絲毫被冒犯的不悅,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好,可否勞煩小姐帶路?”
阿洛愣愣看著他,一時間沒說話。
聞人瑾沒等到回應,輕輕眨了眨眼,向著阿洛的方向偏了下頭:“蘇小姐?”
“……當然可以。”阿洛猛然回神,慌忙轉過身,向屋外走去。
這個男人,也太溫柔了吧。
走了幾步,她又突然放慢步子,故意加重腳步聲,回頭輕聲對他說:“這裡……小心,有門檻。”
聞人瑾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語調平和沉靜:“蘇小姐可像往常一樣行走,不必遷就我,瑾耳力敏銳,可以跟的上你。”
阿洛看著他臉上淡然的神情,突然想,他或許早就習慣了這樣。
默默聆聽著別人的腳步聲,分辨那個地方是平坦、泥濘還是台階,踩著人們踏過的道路行走,看起來就像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一樣。
可若是在一個陌生的沒有去過的地方,無人在前面帶領呢?他會不會撞到牆,會不會狼狽摔倒?會不會受傷?
或者說,他到底經受了多少,才練就今日這般的從容不迫?
阿洛低低應了一聲“好”,可她踩下去的腳並沒有放輕,每一步都發出常人可以聽見的聲響。
名門貴女講究走路悄無聲息,步伐放得細碎緩慢,這樣走出來的步子才顯得好看又優雅,裙裾搖曳、步步生蓮,美不勝收。
阿洛卻毫不在意規矩和美感,就這麽一聲聲地在前面走著。
跟在她身後的聞人瑾聽那步聲並未改變,雙眸微微閃了閃,卻也沒有再開口提醒,隻驟然安靜下來。
沉默在二人之間流淌,彼此卻並沒有尷尬或是拘束的感覺。
一下下響起的腳步聲,就如同一首簡單又生動的樂章,在空氣中回『蕩』。
走到花園中那棵巨大的鳳凰木下,阿洛停下腳步,“到了。”
她回身去看聞人瑾,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下意識地朝她“回望”。那琉璃般的眼眸剛落在阿洛身上,又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突兀地偏了方向,移向虛空中。
他唇畔笑意依舊,望著虛空某處,仿佛真的在欣賞四周的美景,片刻後道:“瑾雖目不能視,但能感受到,花開的很好,四周皆是它馥鬱的芳香。”
阿洛抿了抿唇,抬頭看向頭頂開了滿樹的紅花,這烈烈如火的鮮紅『色』彩,如果他也能看見該多好?
“這是一棵鳳凰木,花是紅『色』的。鳳凰木很高,這一棵是我出生那一年栽下,如今長得格外高大,開花的時候,滿樹都是火紅的花朵,凋落時就好像下了一場紅雨。”
阿洛走近他,慢慢給他講述這棵鳳凰木的來歷,它開花的樣子,凋零的樣子,她幼時頑皮爬上樹摘花、嚇壞父母的樣子。
白衣公子一直靜靜聽著,笑容恬淡安然。
阿洛來到他身前,突然抬起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眼尾。
不受控制地眼睛一眨,聞人瑾的表情有一些驚訝,還有一些疑『惑』。他察覺到了阿洛的靠近,卻沒料到她會觸碰他。
輕柔的少女聲問:“你知道紅『色』是什麽樣的嗎?”
聞人瑾神情一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知,瑾先天目盲,不曾知曉紅『色』是何種模樣。”
阿洛又用手指碰了下他的眼睛:“閉上眼睛。”
少女的指腹點在眼皮上,柔軟、溫熱,那一丁點兒熱度如火星一般,引起燎原大火,蔓延至四肢百骸。
極其順從地,聞人瑾竟然真的閉上了眼,白玉般的耳根卻也紅了一片。
阿洛手撫上他的下顎,把他的頭往上托——做出看向天空的姿勢。
她能感覺到他的困『惑』,但他卻十分好脾氣地沒有抵抗,她隻用了很小的力氣,他就自己抬頭看向了天。
在以前的任務裡,阿洛不知從何處看到過一個說法,先天『性』的盲人除了黑『色』,其實還可以看到紅『色』。由於覆蓋眼球的眼皮充滿了『毛』細血管,又特別薄,光可以穿透它。所以人閉著眼睛看向強光處,光穿透血『液』,眼前會出現一片紅。
“不要睜眼,看到了嗎?你眼前現在出現的那片光,就是紅『色』。”
聞人瑾沒說話,他閉著眼,昂首望著天,白皙俊美的臉龐暴『露』在陽光下,似乎正在感受阿洛所說的“紅”。
阿洛沒打算讓他看太久,天上還有顆太陽,哪怕他目盲,長時間這樣直視陽光也不是什麽好事。
他個子太高,又是仰頭,她便只能扯住他的衣襟,就像那日落水一樣,輕輕拉了拉:“不要看太久,會灼傷眼睛。”
聞人瑾默默地低下頭來,他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消失不見,輕輕歎息一聲道:“瑾目盲至此,今日才明了紅是何種模樣,多謝蘇小姐。”
“也不是什麽大事。”見他神『色』間有一絲悵惘,阿洛轉了個話題道:“說來,這鳳凰木越長越高,如今我只能遠遠觀賞,若要折幾支帶回去,卻是不能了。”
聞人瑾微微一笑道:“此事不難,蘇小姐稍等。”
阿洛見他側耳傾聽了一會,恰逢一陣風過,吹拂得樹枝沙沙作響。他腳尖一點地,身子陡然向上升起,觸碰到那花枝,快速折了一枝,又衣玦飄飄地落回地面上。
姿態從容,白衣翩然,恍如仙人臨世。
聞人瑾捏著那花枝,徑直遞到阿洛眼前。
“給我的?”阿洛明隻故問。
“嗯。”白衣公子垂著眸,耳根泛著紅,一字一頓道,“以紅贈紅。”
阿洛小心接過來,樹上枝頭的花開得參差不齊,可聞人瑾折下的這花枝卻開滿了鮮豔如火的鳳凰花,漂亮極了。
她低頭嗅聞了下:“好香。”
手中花紅似火,再看那眼前之人,白衣勝雪,乾淨地宛若碧空下一頃天光。
剛收下那花枝,便有丫鬟來尋阿洛,說是姚氏叫她過去。
幾人按原路返回,阿洛依然走在前面。
丫鬟落後她一步,瞧見她發間搖曳的金蝶簪,忍不住讚歎道:“小姐今日戴的發簪真好看,像一隻蝴蝶在您頭上飛呢。”
阿洛步伐一『亂』,暗道這丫鬟實在多嘴。昨天人家送的發簪,今天她就巴巴地戴在了頭上,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之前聞人瑾看不見還好,這會被丫鬟當面指出,阿洛臉頰立馬發起燙來。
她加快腳步向前走,落荒而逃:“快走吧,別叫母親等急了。”
兩人不曾看到,緩步跟在她們身後的白衣公子驀然低了眉眼,眼底滑過笑意,風過平湖,水波乍起,泛開一池漣漪。
回到前廳,聞人瑾便向蘇太傅提出告辭,阿洛則跟姚氏回了後院。至於那腰帶,兩人誰也沒有提及。
姚氏詢問阿洛對聞人瑾的看法,阿洛心中暗道提親的日子你們不是都定好了,還用再問我的意見?
按照蘇洛嫣的『性』格,阿洛保守地回答:“世子溫良謙恭,當是可托付之人。”
姚氏說:“我瞧他除了眼睛,其他再沒什麽不好的了。只是他那個師父,也不知世子如何打算。”
阿洛其實也有些好奇,難道聞人瑾真的會為了一份莫須有的責任,去違抗自己師父的命令?
她回到自己院子,想了一會想不明白,便沒再糾結。
“春喜,給我拿個花瓶來。”
“小姐,哪裡來的鳳凰花?那樣高的樹,不是您自己爬上去摘的吧?”看到阿洛手中那一枝紅花,春喜驚奇道。
“別人摘來送我的。”阿洛笑裡帶著點小得意地說。
把那枝鳳凰花妥帖『插』好,又修剪了枝葉形狀,精心擺在靠窗的貴妃塌邊。足足養了三天,養到它全部枯萎凋謝了,阿洛才叫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