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站在校場邊緣, 一棵矮樹下的陰影裡,遠遠望那校場中奔跑的人影。
男子身量高挑修長,穿侍從的藍『色』衣衫, 沿場邊緩慢地跑。一共十圈, 他已經跑了五圈了,邁動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緩慢。
反正在阿洛眼裡,就連剛進軍營的新兵蛋子都不, 是個十足的弱雞。
校場內其他人顯然也注意到他, 那些大兵們日常只有訓練, 缺乏樂子, 也不懂什麽規矩,當即大聲地嘲起來。
“那跑的是誰?我走都比他快吧!”
“看他身的衣裳, 就知道不是我們當兵的了,這種人也就只能伺候伺候人。”
“小子,若是在戰場,還這樣跑,一個死的就是!”
眾士兵們哈哈大, 拿那人當柄, 半不留情面地譏諷話。男人卻一聲不吭, 仿佛沒聽一般, 堅持跑完了全程。
跑到帶他來的侍從身邊時, 秦玨險些直接跪倒在地。
他渾身再也沒有了力,手腳一陣陣發麻顫抖,臉身全是淋漓的汗水, 要不是靠那一口撐,恐怕就能直接暈厥當場。
即便自小不受寵,活在水深火熱裡, 秦玨受到的威脅也大都隱藏在暗處,猶平靜水面下的洶湧暗流。
面,他還是一國皇太子,雖算不養尊處優,也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專人服侍,生活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總體而言,這種強度的訓練,他是一次經歷。
秦玨心中很清楚,從他離開澤西國那天起,他便再也不是皇太子,而只是女帝身邊的一位奴仆,說難聽一,就是她腳下的一條狗。
所以,他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拋去曾經的身份,把自己當做一個卑下的奴仆。就像女帝說的那樣,不管他從前是什麽人,此時此刻,他就是一名奴仆。
若學不會當奴仆,他又何在這裡生存下去呢?
奔跑的時候,身體疲憊至極,秦玨的腦海卻越來越清晰。
秦玨意識到,他並不恨孤獨洛。
從始至終,造成他淪落至此的,都是澤西國。
他心底甚至隱約對獨孤洛感到感激,當聽說獨孤洛打到邊境來,聽說獨孤洛大敗高遷將軍時,澤西皇室那些人驚懼害怕的嘴臉,他至今想起來都覺好。
秦玨從不以皇太子身份為榮,果可以,他寧願出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也不願活在那黑暗腐朽的皇宮之中。
被送到大興軍營成為戰奴,他心中只有仇恨憤怒,那不是對大興而是對澤西國。
當他知自己即將被送女帝床榻時,也曾感到屈辱憤恨,可當被告知他不過是自作多情,秦玨心中反倒湧現出一股奇異的失落感。
失落什麽呢?秦玨尚且還想不白。
他自小活在黑暗裡,從來感受到的只有猜忌惡意,身邊伺候的下人不知是何人派來的,弟妹眾多卻都把他當眼中釘肉中刺,后宮妃子假惺惺好意送來飯食,或許其中就藏讓他悄無聲息死去的『藥』。
沒有人教導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他只能自己『摸』爬滾打,一一『摸』索學習生存。
秦玨不懂面對女帝時胸口滾燙的情緒代表什麽,也不知道此刻的隱隱失落又意味什麽。
他只知道,哪怕此刻形容此狼狽,他卻感到身心輕松無比,仿佛過往沉積在心裡的東西全都隨奔跑,一流出體外,整個人都變暢快舒適。
侍從道:“既然跑完了,那我便去陛下複命,自去休息吧。”
秦玨微微頷首,一雙黑眸在月『色』中漆黑亮。
幾縷發絲被汗水浸濕,黏在他白皙的側臉,幽冷的月光灑在他身,朦朧的光線中,男人眉眼清潤,面龐俊美出塵。
那侍從看微微一怔,心下不禁感歎,有這般脫俗的皮相,難怪能被女帝選中。
從校場大門走出來時,秦玨微微轉眼看向不遠處一棵矮樹,那樹立在圍牆外,一人多高,枝椏繁茂,夜『色』中只能瞧一個模糊的黑漆漆的輪廓。
一陣夜風拂過,樹影輕搖,月『色』『迷』離。
他腳步遲緩,侍從回頭道:“怎麽了?快些回去吧,日還早起呢。”
之前誤以為秦玨要成女帝內侍時,這些侍從對他恭恭敬敬,半句話也不多說,今知曉秦玨也只是侍從,他竟突然從一個外人成了自己人,到了其他侍從的善意。
秦玨頭,收回視線,離開了校場。
他只是在跑圈時,感覺到一道注視的目光,想來或許是哪個看熱鬧的人。
而在他的身影遠去之後,樹後的陰影裡悄然踱出一個人,赫然便是不久前才到的女帝獨孤洛。
“還算不錯,比我想的要強。”低低的輕喃聲隨風而逝,跟在女帝身後的侍女眼觀鼻鼻觀心,恍若未聞。
事實,阿洛都做好了秦玨會跑到暈厥的準備,沒想到他竟然堅持了下來。
帶侍女慢悠悠回到營帳,按照一貫的生鍾床休息,睡前阿洛心中想日的盤算,慢慢進入了夢鄉。
澤西國已經投降,按理來說可以直接班師回朝了,阿洛也打算回去,畢竟長期在外,國內事務不好處理。
大興兵權掌握在獨孤洛手中,也正是因為有兵權,大興才成為她的一言堂。
阿洛一聲令下,大軍便迅速行動起來,不過人數太多隊伍太大,光是整理行裝便要花費好幾日,阿洛也不急,往常一般一大早就去校場練武。
秦玨很早就在帝王營帳前待,他跑了十圈之後,一晚睡很好,哪怕營帳內有人打呼,呼吸間都是腳臭汗臭味,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沉眠。
顯然,他的適應力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就之前那位侍從所說,女帝卯時便起,那時天還蒙蒙亮。
因剛大戰完,女帝給士兵們放了假,休整這幾日不必早起練兵。灰白的天幕還殘留幾顆星子,天邊的月亮也仿佛失了『色』,偌大的校場內只有女帝一人。
秦玨其他幾位侍女一起,站在校場邊緣,看女帝在其中揮搶練武。
她的武藝極為出眾,秦玨曾過高遷演武,高遷是澤西一名將,十多年前在澤西周邊國家摩擦中打過好幾次勝仗,名聲在外。
但跟女帝比起來,秦玨記憶中還算勇武的高遷,瞬間變黯然失『色』起來。
女帝的長.槍臂指使,每一槍.刺出,都帶雷霆萬鈞之力,長.槍橫掃之處沙石翻飛,空中傳來一道道破空之聲。
秦玨看目不轉睛,心口跳動的速度超乎往常,他的血『液』都好似隨那長.槍舞動的頻率沸騰,眼裡帶難以掩飾的、鮮的豔羨。
他何嘗不想像女帝這般強悍呢?可若他一旦展『露』鋒芒,澤西后宮那些女人們立馬就會撲來把他撕成碎片。
澤西的皇太子,只能是個怯懦平庸、蠢笨無能的人。
察覺到不遠處的灼灼視線,阿洛停下動作,抬眼看向場邊,喚道:“過來。”
秦玨表情微怔,下意識向前一步,隨即又怕是自己會錯了意。
可看女人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心底又禁不住生出一微妙的預感。
遲疑了一瞬,在女帝隱隱不耐的目光中,秦玨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
“陛下,您叫奴?”
女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抬了抬下巴:“會用槍嗎?”
秦玨身量比女帝高,是他俯視她的,可每次在她面前,他都有種自己才是被俯視的錯覺。
“……奴不會,陛下。”
女帝瞥他一眼,手裡的長.槍突然向前一揮,驟然擊打在秦玨腿彎處。
秦玨昨日夜裡跑了太長的路,腰腿到現在還是酸的,即便這一擊力道不算重,還是叫他膝蓋往前一屈,整個人撲倒跪在地。
男人狼狽地直起腰,雖是垂頭,話語卻藏倔強:“奴不知錯在何處,陛下。”
女帝冷聲說道:“身為侍從,此無力,若遇襲擊,是保護我還是我保護?”
秦玨沉默片刻,躬身沙啞道:“奴知錯,望陛下責罰。”
女帝聲音一既往,冷漠道:“看這柄槍了嗎?握它,在早膳之前,給我揮舞一千遍。”
朱紅『色』的長.槍伸到他眼前,銀亮的槍尖好似靈蛇一般,閃爍森冷的寒光。
槍尖下掛新製的紅纓,據說每戰鬥一場,這紅纓便要換一枚。
秦玨薄唇緊抿,雙手接住槍杆,女帝松開手的刹那,他的手便被壓的往下一沉。
“難道握槍也要我教嗎?”
女帝的聲音鑽入耳中,依舊是沒有起伏的冷淡,秦玨卻仿佛從中聽出了失望的意味。他不知為何心中一慌,忙回憶女帝方才的動作,握住了她手持槍杆的位置。
紅木的槍杆,還殘留她掌心的熱度,秦玨雙眸一凝,雙手霎時變灼熱。
那熱度好似蔓延的蛛網,從指尖流淌向全身,讓他心臟不受控制地快速鼓動起來,耳中鼓膜都能聽那一聲強過一聲的、擂鼓般的響聲。
男人喉頭滾了滾,低啞嗓音道:“陛下息怒……奴會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