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被母親夾在腋下送往漆黑深水時,簡喬因為窒息而暈了過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救的。
但這一次,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雷哲向自己遊來的身影。他像一條矯健的魚,破開浪濤與急流,快速靠近。
他伸出強壯的手臂,緊緊摟住了簡喬纖細的腰。
他帶著簡喬向上浮去,並托著簡喬的身體,讓他第一個呼吸到水面上的空氣,然後自己才冒出頭來。
這個過程是如此短暫,卻又如此驚心動魄。
簡喬一邊咳嗽一邊用盡全力攀附著雷哲的身體。
“別害怕,簡,別害怕。我來了,我已經把你帶在身邊了。我一定能救你上去。放松,放松下來。”雷哲一遍又一遍地安撫簡喬。
被緊緊纏住的他放不開手腳,而這是救助落水者的好心人最大的死因。
簡喬知道自己應該放松,可強烈的恐懼感讓他的身體變得比石頭還僵硬。他像水草一般裹纏在雷哲身上,唯恐自己松開一點點就會再次被死亡吞沒。
“對,對不起,我沒法放松。”他害怕得牙齒都在打顫。
對生的渴望讓他說不出“不要管我”這種話。
“沒關系。”雷哲嗓音裡帶著笑:“不放松也沒關系,我能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
湍急的水流製造而成的漩渦像無數雙來自於死神的手,在水底下拉扯著兩人。但行伍出身的雷哲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力和強健體魄。哪怕身上緊緊纏著另一個人,他也是遊刃有余的。
他一邊安慰簡喬一邊用強健的手臂破開浪濤,向岸邊遊去。
他的獵犬和騎士在岸上追著他沿路奔跑,吠叫和呼喊亂成一團。
聽見河水的轟鳴和那些焦急的喊叫,簡喬的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可雷哲卻一點也不慌,還不斷安慰:“不要抱我的手臂,抱我的脖子,我們又近了。我們可以上去。相信我。這種水流對我來說不算什麽,當年偷襲阿拉圖的海防線時,我曾連夜穿越過一條海峽。海上的浪濤比格蘭德的城牆還要高。”
“你一定沒見過那樣的壯闊景色。改天我要帶你去看一看。”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豐功偉績,並借此安撫簡喬的心。
簡喬當然知道海上的波濤是多麽壯闊。他在電視上看見過。
“你比海上的波濤更壯闊。”他貼著雷哲的耳朵,嗓音沙啞地說道。
被雷哲緊緊箍住腰,一點一點往岸上帶時,他已經冷靜了下來。他甚至在漩渦的拉扯和死神的召喚中體會到了一絲安全感。
“我不用去看大海,我看你就可以了。你在我眼裡是最壯美的景色。”他專注地看著雷哲過於英俊的側臉。
這人正為了自己與死神搏鬥,這樣還不算壯美,怎樣才算壯美?
雷哲:“……”
酸軟的手臂瞬間注入了源源不斷的力量,雷哲垂眸看了簡喬一眼,咧嘴一笑,然後便像一艘乘風破浪的艦船,加速遊向岸邊。
正如簡喬陪在他身邊,他就能容忍一切糟糕的人或事。此刻,他也能戰勝一切艱險。
數分鍾後,雷哲抱著簡喬踏上淺灘,衝稍後趕來的幾名騎士高聲下令:“我們馬上回去!”
回去就得吹響號角通知其他人,否則天黑之後沒在集合點看見同伴,那些人會整夜搜尋他們。
簡喬下意識地阻止:“不要。我們就地把衣服烘乾,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他不想讓那些合作者看見自己最狼狽的一面。他有他的體面和尊嚴。
雷哲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知道伯爵先生最愛面子。
“搭帳篷,生火。”他立刻改變了命令。
騎士們很快就搭好了帳篷,生起了篝火,又拿來兩條披風讓雷哲和簡喬保暖。
在水裡的時候,簡喬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僵硬,上了岸,他反倒變成了麵團。持久的掙扎和巨大的恐懼奪走了他的力氣,讓他手腳發軟。
他顫抖著蜷縮在雷哲懷裡。
而雷哲把他抱進帳篷,快速剝掉他身上的衣服。
因為體質較差的緣故,簡喬平時不怎麽在外活動,身上的皮膚哪兒哪兒都是白皙的,細膩的,像來自於東方最上等的瓷器。他的四肢那麽修長,腰肢那麽柔軟。
他蜷縮在雷哲懷裡瑟瑟發抖時就像一朵被風吹得幾欲凋零的花兒,那麽脆弱,卻又那麽美麗。
正在脫自己衣服的雷哲忽然僵在原地,然後喉結上下滾了滾。
他簡直沒有辦法把目光從簡喬身上移開。他甚至不想把披風籠罩在簡喬身上,蓋住這無邊美景。
而劫後余生的簡喬,卻又一次被剛才的遭遇激起了心中的恐懼。來到安全的地方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離死亡竟然只有一步之遙。一旦被急流卷入水底,撞擊到某塊石頭,他的鮮血就會染紅整條河流。
處在情景之中時,人會害怕。離開了那個情景,只要稍一回想,恐懼還是會再次侵襲。
簡喬已經冷到麻木,卻不斷掉出淚珠。他在後怕。
看見這些眼淚,魔怔了一般的雷哲才恍然驚醒。
他連忙把披風蓋在簡喬身上,然後把這人安置在柔軟的毛毯裡,輕柔地擦掉眼淚,繼而轉過身,快速脫掉自己的衣服,拋到帳篷外,讓幾名騎士幫著烘乾。
獵犬從門簾的縫隙探進頭來,觀察兩人是否安好。
雷哲快速裹上披風,以免微微發燙的那處被簡喬看見。
“去。”他衝獵犬擺手。
獵犬乖乖收回了腦袋。
“別怕,我們已經沒事了,去外面烤火。”雷哲蹲下身,揉了揉簡喬濕漉漉的腦袋。
他不敢抱簡喬,因為一抱對方,自己滾燙的身體就會變得更滾燙。簡喬是一顆星火,而他是一蓬乾枯的蒿草。簡喬能輕而易舉地將他點燃。
可怕的是,他直到今天才發現這個事實。
簡喬眨了眨眼,試了幾次都沒能撐起酸軟無力的身體。他嚇懵了。
雷哲隻好架住他的胳膊,將他扶到外面的火堆。
幾名騎士另外生了幾堆火,一人抱著幾件衣服在烘烤。他們背對兩位大人,以免看見他們狼狽的模樣。
雷哲往自己的專屬火堆裡添柴。幾隻獵犬口中銜著枯樹枝,從密林裡跑出來,甩著尾巴奔到雷哲身邊。
“good boys!”雷哲一一撫弄它們的腦袋。
“現在好點了嗎?”他把枯樹枝扔進火裡,盡量讓火焰變得更溫暖。
簡喬強打精神坐直,卻怎麽也坐不直,最後只能歪倒在雷哲身上,雷哲連忙伸出一隻手,將他半抱在懷裡。
深深的恐懼感像不散的陰雲籠罩在簡喬頭頂。他沒有辦法在短短幾分鍾內就從最為深刻的噩夢中抽離。
他怕水,怕得要死!
“你怕水?”雷哲敏銳地說道。
簡喬抱緊自己,點點頭。
“你怎麽什麽都怕?你是不是男人?”雷哲打趣了一句。
天知道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身體正為此刻的簡喬燃燒。他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男人,否則怎麽會對另一個男人產生這樣的反應?他當然知道同性戀那點事,但他一直認為那是不正常的。
可現在,他也變得不正常了!
“有些恐懼是沒有辦法克服的。我不是你。”簡喬閉上眼睛,氣息微弱地反駁。
然而眼睛一閉,他就不可遏製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被母親拖入江水的情景。那時候,他同樣是被好心人救起的。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只有不斷鳴叫的機器。
門外,他的外公外婆正在與爺爺奶奶發生激烈的爭吵。他們的女兒死了,外孫也差點死掉,可他們什麽都不關心,隻關心能不能從孩子父親那裡訛詐到一筆巨額賠償。
他猶記得外公外婆輸掉爭吵後走進病房時對自己說過的三句話。
第一句是:“你媽媽死了。”
第二句是:“我們養不起你,你爸爸那邊也不要你。”
第三句是:“你怎麽不一起死?”
剛從死亡的深淵裡掙脫的他,於是又掉入了人間的地獄。
年幼而脆弱的他沒能獲得一個溫暖的擁抱,卻被言語的利刃割裂了靈魂,從此再也不能痊愈。
這段記憶像無盡深淵,將簡喬鮮血淋漓的心吞噬。他冷得牙齒都在打顫,而這冷意不僅來自於山谷裡的寒風,也來自於他靈魂裡的空洞。
但是緊挨著他的雷哲,身體卻滾燙得像一團火。
這過於滾燙的溫度,對此刻的簡喬來說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可以抱抱我嗎?”他忽然問道。
“哈?”雷哲傻愣愣地看著他。
簡喬伸出一隻手,將雷哲勁瘦的腰抱住,再次問道:“可以擁抱我一下嗎?只是片刻。”
感受到他瑟瑟發抖的身體正變得越來越冰冷,雷哲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岔開雙腿展開雙臂,把簡喬撈入懷裡,從背後緊緊抱住。
“別害怕,一切都過去了。”他貼在簡喬耳邊柔聲說道。
簡喬搖搖頭,沒有回應。
不會的。這一切永遠都不會過去。傷痛、陰影、恐懼,以及被拋棄在黑暗裡的孤獨和絕望,都不會過去。
但是,它們是可以緩解的。
這樣想著,簡喬向後軟倒,把身體的重量全部交付給雷哲寬闊的胸膛。
被這個心靈力量無比強大,身體裡又隱藏著澎湃爆發力的人環抱住時,他才能感受到安全。
雷哲下意識地摟住伯爵先生的腰,表情還是懵的,身體卻更熱了。
他滾燙的肌膚讓浸泡在冰冷恐懼中的簡喬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簡喬幾乎想也不想就脫掉了自己的披風,鑽進雷哲的披風裡,將十指插入雷哲的十指,牽引著雷哲的雙臂,把自己緊緊抱住。
他的手指與雷哲的手指交纏著,手腳與雷哲的手腳鎖住,身體貼著身體,肌膚煨著肌膚,體溫融著體溫。
雷哲滾燙的血液煮沸了他冰冷的血液。
他被雷哲完完全全地包裹,然後便獲得了完完全全的安寧。
於是他把臉頰貼在雷哲寬闊而又滾燙的胸膛上,輕輕吐出一口氣,繼而閉上酸脹的眼。
“被你抱著,被你暖著,被你的氣息環繞著,我就不會害怕了。”他徐徐低吟。
雷哲被動地接受了伯爵先生的靠近,觸手的一切都那麽滑,那麽膩。
一顆火星落進乾枯的蒿草叢,引燃了一片燎原的烈焰。
雷哲感覺到自己燙得快炸裂了,伯爵先生卻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
“你難道感覺不到嗎?”他嗓音沙啞地問道。
“沒關系,這是男人的正常反應。”簡喬稍微挪動了一下,更深的依偎在雷哲懷裡,呢喃道:“你體溫很高,而我需要你的體溫。”
他就像一株藤蔓,必須纏繞在巨樹上才能獲得陽光和雨露。而雷哲就是他的巨樹。這樣的行為和吸血鬼沒有任何區別。
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過去的記憶正不斷在他的腦海中閃現。
那些殘忍的話語和無情的拋棄,是住在他內心的魔鬼。
“再抱我一會兒,隻一會兒。”簡喬微微顫抖著,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低聲哀求。
雷哲愣了愣,然後滾燙的身體和狂跳的心臟就完全融化了。
“好,我會抱住你,直到你讓我放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