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林重檀完好的右手, 那時候他的手還沒有被錘子砸,那是一隻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點茶、寫詩、拉弓射箭都不在話下。
而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
林重檀的右手有數道傷疤, 那些傷疤就像一隻隻醜陋的蟲子趴在他的手上吸血,而更讓我驚愕的是, 他食指的半截似乎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閃著銀光的金屬手指。
宋楠明顯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他打人的手停在半空。林重檀面無表情地將宋楠手中的手套扯回去, 重新戴回右手。
我手指不由抓緊車簾,林重檀的手怎麽會傷得這麽嚴重?
我不禁回想起天牢的那段記憶, 當時林重檀拚命護著手裡的鼻煙壺, 太子下令讓獄卒砸他手,直到砸成血肉模糊才停下來。
鼻煙壺裡裝的是我的骨灰。
我順了順呼吸, “巫命大人, 宋楠他是一時心切,才失了理智。我向你保證,回去之後我定好好教訓他, 仗責、鞭罰並罰, 還望巫命大人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現在這個時候不是我能發愣的時候, 我必須不能把宋楠毆打林重檀的事情擴大化。如果林重檀跟我說的是真的, 那麽現在邶朝和北國聯手,我們定要維護兩國邦交。
林重檀似乎頓了下才偏頭看向我,他眼神淡漠到極致, “既然九皇子開這個金口, 我自然不會跟他計較,失陪了。”
他說完,就離開了此處。
“主子。”宋楠反應過來自己做錯了事, 局促不安但又滿眼關懷地看著我。我見還有一部分的北國人在此,只能懲罰宋楠,“宋楠,這事你做得太錯了,你自己去領罰。”
宋楠低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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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跟鈕喜他們匯合,凌文議迅速跟我介紹了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情況,原來我竟已經獨自失聯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他們一直住在別院,因為王都裡有蒙古的探子。此番北國是偷偷跟邶朝聯盟,背叛蒙古,所以我們兩國要做假樣子給蒙古看。
但因為我失蹤的關系,凌文議他們一直不放心,怕北國使詐,但還好我現在平安回來了。
“還有件事,微臣覺得應該要告訴你。”凌文議面露奇怪,“這次北國除了希望能兩國通商,還要求送質子過來。當時因為您失蹤的事,加上要求送過來的質子都是無足輕重的人,這事便應下了。但微臣最近打聽到,那些質子全部送進了箔月宮,似乎一個都沒活下來。”
後面的話,凌文議聲音壓得更低,“好像是那個巫命在練邪術。”
他已經改口叫林重檀為巫命了。
我聽完凌文議的話,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林重檀怎麽可能會練邪術,但我回想起這段時間跟他的相處,以及我曾經看到那一灘血,又有些懷疑。
當時林重檀跟我說,他是在殺雞,可殺雞的血怎麽會有那麽多,從屋裡一直漫延到屋外地磚,明顯不對勁。
“那些質子是哪些人?”我問凌文議。
凌文議迅速在紙上將那些人的名字、出身一一寫出,這些人有的出身顯赫,有的平平無奇,並沒有什麽相似之處,為何北國會要這些人當質子?
等等,這上面竟有段心亭的名字……
我再三仔細看紙上的名字,終於發現一個問題——
這些人全部在太學讀過書,我對他們的名字有印象。尤其是前面幾個家世顯赫的,不僅在太學讀書過,還曾經屬於太子一黨,算得上太子的跟班。後因太子造反,他們家族選擇明哲保身,便沒有清算。
全部在太學讀過書,而且指名要這些人,像是林重檀的做法。
段心亭也來北國了……
我原先看他被折磨成那樣,又向我吐出真話,就放了他一馬,要不然我還不知道要被謊言蒙在鼓裡多久。
段心亭現在還活著嗎?
這個問題出現在我腦海裡中的時候,我同時想起的是地上的那灘血。
他可能已經死了。
林重檀殺段心亭情有可原,如果其他質子也死了,他為什麽要殺這些人?
是因為那些人是太子黨?可後面那些家世平平的,並沒有機會能見到太子。
我想去問問林重檀,可我想到他臨走時的眼神,只能作罷。他現在應該完全不想看到我。
翌日,我終於見到北國王,北國王像我想象中的那樣,生得高大威猛,他站起來時,我差點認為是一隻黑熊站了起來。
他的話通過公羊律的翻譯傳達我們耳中,北國王向我們表示抱歉,說之前是權宜之計才暫時將我們關起來,好做戲給蒙古看,之前故意不見我們,也是出自這個原因。如今蒙古兩面受敵,節節敗退,北國和邶朝聯手,接二連三打下蒙古城池。蒙古已呈大敗之相,不日就會投降。
他希望北國和邶朝能結世紀之邦交,開市通商,他們將上好的顏料、獸皮、牛羊等物賣給我們,我們將絲綢、瓷器售給北國。
兩國商人可憑借通關文牒自由進入,無需再經過層層盤問和高昂的稅收。
北國王說到末尾,還現在點了一位公主出來,“這是本王最寵愛的小公主,本王願意送她去邶朝和親。”
那位公主看上去才十六、七歲,面紗蒙面,只能略微看清一雙眼。她身為公主,卻比北國民間女子穿得還要清涼,大抵是無須風吹雨打,加上北國民風開放的緣由。
前面北國王說的那些,朝廷已經送達公文給凌文議,是應了的,但這位公主的婚事是北國王忽然興起加的。
“抱歉,大王,公主金枝玉葉,自然要許配給天下最好的男子,且最忠貞的男子,但我的那幾位皇兄都已經迎娶正妃,若公主嫁過去,怕是太委屈公主了。”我歉意說。
我本怕北國王生氣,哪知道他聽完我的話,竟反問我:“九皇子可迎娶了正妃?”
“我……我一心向佛。”我不得已編出謊言。
旁邊的小公主聞言似乎生氣了,竟大步走到我面前,還扯下面紗,用蹩腳的漢語問我,“我不美嗎?難道我的美貌不夠把你從佛祖面前搶回來嗎?”
公主為典型的北國美人,但她是女子,我作為外男,不可胡亂評價,只能退後兩步。
“一個兩個,居然都拒絕我,你們這些從中原來的,真過分!”公主氣呼呼地走了,北國王連忙叫人去追。
“九皇子,別見怪,本王的小公主就是這脾氣。”北國王對我笑道。
我搖頭,“公主可愛率真,世間少有。”
北國王還請我跟他同桌用膳,用膳時,他一直在問我問題,問的全是邶朝的風土人情,以及我平時的愛好。我謹慎著答了,忽然,北國王歎口氣,“你怎麽跟讚丹一樣,不對,讚丹比你還過分,話總喜歡說一半,搞得本王總覺得自己是傻蛋。”
公羊律翻譯完北國王的話,向我解釋,“讚丹是巫命大人的名字。”
原來讚丹是林重檀在北國的名字。
“九皇子,等蒙古一敗,本王就派人送你和你的人回邶朝,現在怕有蒙古奸細伺機而動,所以還是小心點。”
北國王說得有道理,其實我來見北國王之前,就仔細想過了。如果北國真要撕破臉,既然已經囚禁我們,就沒必要再放我們出來,不如乾脆殺之然後推到蒙古頭上。
我對北國王笑道:“那我們再嘮叨大王一段日子,希望大王別嫌我們煩。”
“不會,我很喜歡跟你們中原人說話,你以後可以隨意進宮找本王。”
膳後,北國王派親衛送我們回去。
北國人的酒量簡直是海量,喝的還盡是烈酒,我身為賓客不得不陪著喝幾杯。本來還想著去看看宋楠的傷勢,但在轎子裡,我就困得不行,只能明日再去看宋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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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去到宋楠的房間時,他正赤.裸著上身躺在床上。他看到我進來,慌亂得要扯過被子蓋住自己,我見他後背才上了藥,當即叫住他,“別動!”
我走過去,“你藥都沒乾,拿被子遮什麽?”
他臉上浮出古怪的浮紅,“屬下……屬下……”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我默了會,“你我雖為主仆,但都是男子,沒必要這般見外。我原先帶兵打仗的時候,多少士兵在我面前光膀子,更何況你,我們已經算得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這次你動手打林……北國巫命,是因為護我心切,我明白,但你也要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以及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把國家利弊放在首位。”
我早發現宋楠對我的態度有些奇怪,但我一直不想點破,想保全他面子。我希望他自己能想清楚,但這次他怒打林重檀,讓我意識到我再不說清楚,只怕他會越陷越深,到時候毀了自己前途。
他本就是被貶才來到我身邊,跟著我吃了不少苦,賣命地護著我,我給不了他情感上的回應,便準備等這次事情了了,家國安定,我跟皇上去提他升職一事。
宋楠應該是一位大將軍,而不是守在我身邊。
宋楠臉上那點浮紅褪得乾乾淨淨,他是聰明人,已經聽懂我的話,可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不顧身上傷勢坐起來,來抱我。不過我看他坐起來,心裡就不太妙,連忙避開了。
“宋楠。”我語氣重了些,“我一直是把你當兄弟看的。”
宋楠伸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不服氣地看著我,“是因為林重檀嗎?”
聽到林重檀的名字,我不由抿了下唇,“不是。”
“那為什麽你不願意接受我?”宋楠情緒變得激動,“我不覺得我哪裡比林重檀差,他除了才學比我高,還有哪裡……好吧,他相貌是大家都喜歡的小白臉長相,可臉不能當飯吃。況且他現在已經是北國人……”
我不得不殘忍地打斷宋楠的話,“我不接受你不是因為旁人的原因,是我根本就對你沒有那方面的心思。”為了更一步讓他相信我的話,我主動上前握住宋楠的手,“我握住你的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另外一隻手。你說,如果我對你有一點點心思,會這樣嗎?”
宋楠瞬間失落,頭也耷拉了下去。我見狀松開他的手,“宋楠,我把你當好兄弟,所以才會跟你說得那麽明白,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等回京城,我會讓你當回大將軍,到時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宋楠搖頭低聲道,“我有時候真羨慕林重檀,他何其幸運。”
他幸運嗎?
我沒有再接宋楠的話,我想通過我今日的話,他應該能想明白,就算想不明白,也該知道我的心思。時間長了,他心裡那點情愫就會慢慢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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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一邊讓凌文議多跟朝廷聯系,及時將消息匯報給我,一邊常陪北國王用膳。
北國王不吝嗇告訴我前線的事,與我從朝廷那邊收到的急報上所寫時一樣的。
有一次,北國王提起林重檀,“聽說你和讚丹是舊識。”
我遲疑地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本王最近有件很發愁的事情。讚丹已經很久不出門了,原來他也有過不出門的日子,但這次太反常了,他甚至連一個隨侍都不放在身邊。本王真擔心他出事,九皇子,你能不能去見見讚丹?”
於私,我該拒絕,於公,我該答應。
我糾結了許久,還沒想定答案,我又一次見到北國王的那位小公主。小公主今日的打扮讓我愣神好一會,她居然打扮成觀音娘娘的模樣,手裡還拿著淨瓶。
“我願意為大王分憂。”我忙對北國王說。
北國王因背對著小公主,還未發現他小女兒的打扮,“那真是辛苦九皇子了,麻煩九皇子盡快跑一趟。”
我點頭速速離開,離開時,聽到小公主在後面大喊:“中原皇子不許走!你還沒誇我的美貌呢!”
雖然我說願意給北國王分憂,可實際上我對見林重檀這件事忐忑不安。那日他送我回來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原來在城中,就算不特意約他,也能隔三差五遇見他。
他……為什麽不出門,難道是因為右手的傷被很多人看見了?
既然要去見林重檀,我帶了點補品。
箔月宮門口貼著一張大報,我讓隨行的翻譯幫我看,上面說的是近日箔月宮暫不接受洗禮。
我叫人敲門,一會後,有人從門後探出臉,用北國話說了什麽,但他看清我們的長相打扮後,就頓了頓,換成邶朝話,“你們是邶朝的使臣?”
“是,我是邶朝的九皇子,不知道能否見你們巫命大人一面。”我怕他拒絕,特意加了一句,“我是受你們大王之托來的。”
那人思量片刻,將門打開,“請進。”
一路往裡行時,開門的箔月宮宮人跟我說他們的巫命大人最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偶爾出門,就是把丹頂鶴抱在懷裡。他們想請巫醫過來給他看診,但都被林重檀拒絕了。
“那他最近飲食睡眠可好?”
箔月宮宮人搖頭,“不好,吃的幾乎沒怎麽碰,我真是不知道巫命大人是怎麽了,但再這樣下去,他身體會垮的,身體裡的蠱蟲也會……”
他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換了話題,“九皇子,我們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了。”
我話只聽了一半,有心想再問,但這個宮人定不會再開口說,“好。”
等到林重檀住處,我才發現這裡就是我失憶時待的院子。箔月宮宮人說他要先通傳一下,再請我們進去。
我點頭,停在院子外等待。
半晌,宮人從院子裡面出來,我看他一臉難色,當即反應過來。
“實在對不住,九皇子,巫命大人說身體抱恙,無法待客,所以請九皇子先回去。”
連改日再來這種客套話都不說。
我轉過頭,讓鈕喜把帶來的禮品放下,可就在此時,一直停在我肩頭的彩翁陡然往院子裡飛去。箔月宮宮人臉色頓白,連忙追了進去,“不要往裡面飛,快出來!”
我見狀,也只能追過去,“彩翁,你不要亂飛,彩翁!”
我怕彩翁驚擾林重檀,林重檀現在跟我關系不好,萬一他一時生氣,把彩翁殺了,我……
不行,我必須盡快找到彩翁。
但彩翁體型嬌小,飛得又快,一進院子沒多久就沒了蹤影。箔月宮的宮人一邊打開每個房間尋,一邊低聲念叨什麽。
等尋到我曾經見到一地血的房間時,箔月宮的宮人腳步驟停,他臉色比方才還要白。他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轉身退後。
他看到我在他身邊,嚇得直接大叫了一聲。
就在此時,我聽到彩翁的聲音。
它在喊我的名字,像是很痛苦的樣子。
我一瞬間什麽都顧不上了,繞開箔月宮宮人的阻擋,將緊閉的房門一把推開。
我看到了彩翁,但它不像我想象中的痛苦,甚至我好像能從它的黑豆眼中看出滿滿的幸福。
它正踩在一個盒子的邊沿,低頭吃裡面的蟲子,吃一個,咕嚕地跟我打招呼,“從羲。”
因為蟲子體型不小,有些卡喉嚨,所以它發出的聲音聽上去很痛苦。
真正讓我驚愕,且寒毛豎起的是林重檀。
他站在血水池旁,鴉羽般的長發散落胸前腰後。那張素來瓊秀風骨的臉因沾上零星血漬,而顯得詭豔。血池裡有數具完整的白骨,像是用魚線將骨頭穿在一起。
我認出了其中一具白骨,確切說我也不肯定,但我懷疑那是段心亭。
段心亭曾經瘋狂對我磕頭,磕到額頭有一處凹陷,而那具白骨的額骨也有一處凹陷。
等等,血水池裡好像有蟲……
我看到有一具白骨的小腿側還有肉,然後一隻又一隻黑乎乎的蟲子覆上去,將那點肉分食吃掉。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都是你們害我沒老婆,都給我死。
讚丹:蒙古語裡檀香的意思,文中借來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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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的審美緣故,二狗手上的傷疤後期會好,但金屬不準備改了。金屬玩起來應該……我什麽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