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著牙撐起上半身, 手指哆哆嗦嗦摸上林重檀的臉。明明他的臉還是有熱度的,怎麽可能就死了?
“檀生,你別、別走, 我求你……你不要走……”
前塵往事如走馬燈在我腦中一幕幕閃過,那年七夕, 我、林重檀還有良吉走在京城最繁華的街上。
夜市火樹銀花, 行人華冠麗服, 好一個太平盛世之相。那時候,許多少女偷偷用扇子遮住自己看林重檀的臉,他懷中的香囊數都數不清。
而我一個香囊都沒收到, 良吉是最不會看人眼色的,當時害得我被白螭笑話。
那日,我還和林重檀一起走過了雀橋,他為躲避大膽的姑娘家, 將我擁入懷, 要我替他擋一擋, 我當時又無奈又羞惱。
良吉死了, 林重檀也死了。
淚水順著我臉頰砸落在林重檀衣領處,即使我再咬緊牙關,嗚咽聲還是漏了出來。我多希望現在所見一切都是夢。只要我醒來, 夢就會消失,林重檀還活著。
我低下頭抱住林重檀, 如抱住世上的至寶一般。我頭一回知道原來人是能哭到心口疼的, 我心疼得厲害, 仿佛有什麽東西將我的心揪住了。
為什麽我心會這麽疼?
我伸手揪緊心口處的衣服,試圖這樣減輕疼痛,可沒有用, 我好難受,難受到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血腥味也在我舌齒間滾湧。
就在我哭到近乎無法呼吸的時刻,我突然感覺到懷中人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我當即頓住,僵硬地扭過頭去看林重檀的手。他……他的手指真的在動,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慢慢抬起,摸上我的臉。
我這時才回過神看向懷裡的人,林重檀竟是真的睜開了眼,他正望著我。那雙眼本像是荒蕪之地,裡面情緒都沒有,可對上我時,似有火星子墜入。
這瞬間,我什麽也顧不得了,只知道問他,“你……嗚、你沒死對不對?不、不是我……我的幻覺?”
林重檀的手指輕輕摩挲我的臉頰,我伸手蓋住他的手,再握緊,迫切想知道這不是我在做夢,的確是他在摸我的臉。
他眼中的火星子好像燃了整片荒野,焮天鑠地。須臾,他將我壓住,我的所有話都被他吞下,連我因哭得太過而產生的哭嗝也是。一切像是幻夢,我夢見林重檀沒死,他像是一隻野獸,強硬地將我困在懷裡。
不對,應該說我們兩個都成了動物,幕天席地,朝雲暮雨。
身側的草拂過小腿,我裹著濕袖的手臂勾住林重檀的脖頸。他低頭親我額頭、臉頰、唇……若擱原來,我定會羞得閉上眼。可今日,我一直沒有閉眼,我怕他會消失不見。
我盯著林重檀,哪怕他稍微往下一點,我都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語氣不安,“檀、檀生。”
回應我的是比方才更加烈的雲夢閑情。
他今日做什麽,我都由著他。
我曾意外讀到一篇不正經的東西,讀也罷了,卻偏偏在這個時刻想起——“……舌入其口,刺其心,濕澾澾,嗚拶拶,或即據,或其捺。或久浸而淹留,或急抽而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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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落處,驟然瞥到林重檀心口的奴印。我不由地伸手想去觸碰,但指尖碰到前,我又停住顫抖的手。
奴印已從最初的焦黑色成為了青色,這是我親手給林重檀烙上的,他之前一直不肯給我看。原來竟這麽嚴重,幾年過去,印子一點沒掉。
若非他今日衣服濕透,他多半還要繼續藏著掖著。
這個奴印已經長在林重檀身上了,如影隨形,再也擺脫不掉。
這時,林重檀忽然握住我手,他將我手放在唇邊親了親,又抓著我手貼上自己的胸膛上的奴印,“我已經不疼了,別哭。”
他對我很輕地笑了下。
我咬住唇,手依舊忍不住顫抖,我的手心指腹能感覺到略微鼓起的烙印疤痕。林重檀用手指一點點擦掉我臉上的淚,又低頭親我。
我忍著眼淚,微微仰起頭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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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也不清楚我是怎麽睡過去的,我醒來時,不由地坐起身。大片記憶如潮水須臾湧入我的腦海裡,我本來要回邶朝了,但那隻胭脂蟲忽然從我身體裡飛出去,我就去找林重檀。
我是在水裡找到他的,他沒了知覺,我怎麽喊他他都不回應我。再然後,我和他竟在湖水邊,草原上,甚至不遠處還有一群羊的情況下,就……
等等,那一切是我的夢?還是現實?
我忙轉頭看向四處,很輕易地就在我旁邊看到了林重檀。他就像我之前看到的一樣閉著雙眸。我立即就低下頭,將耳朵貼在他胸膛。
有心跳!
原來真的不是夢。
我又去探他的呼吸,呼吸也有,林重檀沒死。
在徹底放心的同時,我也遲鈍地察覺身上的酸疼。我低頭看向自己,雖衣裳整齊,卻不是我來時穿的衣服,至於我露在衣服外的雙足,連腳踝處竟都有……
我伸手捂住腳踝,可這行為不過是欲蓋彌彰。我甚至沒有喝酒,連給自己先前大膽行為辯駁的理由都找不出。
我和林重檀現在在原先住過的氈帳裡,我發了好一會呆,才松開手,準備下榻。只是我的腳才踩到軟綿綿的地毯,腰身就一隻手抱住了。
林重檀不知道什麽時候醒的,他坐起來從後方圈住我,語氣虛弱無力,“小笛,你又要去哪?你還要丟下我獨自回邶朝嗎?”
他怎麽語氣這般委屈?
我一時不敢回頭看林重檀,但他居然還把臉貼在我肩膀上,宛若撒嬌。我不清楚林重檀此時在想什麽,但我知道我在想什麽。
在這一刻,我終於肯完全承認自己的心。
想毫無芥蒂在一起的確很難,可林重檀這個名字就如藤蔓,長在我心上。即使我為自己找再多再多理智的不能在一起的緣由,情感上我都是想他的。
人並不能時時刻刻理智壓過情感,即使我嘴上不承認,可我的某些行為還是暴露了我自己。
我從沒有忘記自己體內的蠱蟲,我不主動提起,是因為我始終想跟林重檀有這一點點的聯系。
我還愛著林重檀,但我不願意承認,就像我原來一樣。仿佛死死壓製住自己的情感,就不會受傷,就算心裡還念,面上都要擺出毫不在乎、祝對方和自己各自安好的灑脫模樣。
可是當我真的意識到林重檀會死,他會永遠離開我,那副灑脫模樣便再也擺不出來。
我和林重檀糾糾纏纏這麽些年,大部分時間其實都在誤會、仇恨和分離中度過。但我和他還有很多年的時間,既然我們都在意對方,那些齟齬與不堪便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我慢慢握住林重檀摟住我腰身的手,幾乎是同時,他就湊過來親我,不過他好像身體不太舒服,才親了我兩口,眉頭就狠狠皺起,臉色也比先前更加慘白。
我見狀,將林重檀輕輕推開,“你為什麽要跳湖?”
他似乎不願意回答這個話題,眼眸轉開,但我現在已經容不得他這種動不動就沉默的行徑,“你不說,我、我就真不理你了,就算你再跳……跳一百次湖,一千次湖,我都不會救你的。”
林重檀聽我這樣說,垂著的眼當即抬起。我為了讓他相信我的決心,把他的手也給挪開,“我是認真的。”
“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
真奇怪,林重檀說這話的語氣怎麽那麽可憐?像是我遺棄了他,我仿佛還能看到他垂下的狗狗耳朵。
他頓了下,神色變得寂寥,“也想試試你當初的感受,才知道湖水這般冷,你那時候一定很怕。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當初太自大了。我原來救不了你,死在水裡也算陪著你。”
我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我想罵林重檀是瘋子。如果不是彩翁咬住了胭脂蟲,我可能都不會發現蠱蟲從我身體裡出去了,就也不會知道他出事了。
他就真的會一個人死在冷冰冰被人稱為情人湖的措曲塔塔湖。
可我對著他現在這個樣子,又有些罵不出口。林重檀好像看出我的心軟,再度湊過來抱我。我抿抿唇,忽然想起另外一件大事。
“我……你……我們身上的衣服,誰給穿的?”
林重檀這麽虛弱,我又昏睡過去……
正在我為猜測而局促不安,氈帳外鈕喜的聲音突然響起。
“九皇子,您醒了?”
我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增加點東西。
清明開文,中元節在一起,陰間時間更新,我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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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舌入其口,刺其心,濕澾澾,嗚拶拶,或即據,或其捺。或久浸而淹留,或急抽而滑脫。”——(唐)白行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