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的那日是個陰天, 我掀起車簾一角,仔細端詳天『色』,怕待會下雨, 地磚上濺起的水珠弄髒衣服。
良吉坐在我身邊, 不錯地盯著我的衣服看, “春少爺,你這身衣服真看。”
我讚同地點點頭,的確看,製衣坊的老板送來時, 我都愣了下, 沒想到對方手藝如超。這件衣裳的下擺在夜『色』下會有暗光浮動,如微星螢火。
今日林檀不在太學, 我便沒有跟他一起出門, 自己坐馬車去榮府。因為是第一次參加太私宴,我心跳得很快, 總有些擔心自己會在宴會上丟人。
到了榮府門口, 我發現赴宴的賓客不能帶小廝, 都是獨身進去, 只能給了良吉一錠銀, 讓他找個地方去吃飯, 等宴會散了再過來。
榮府門顯赫, 府邸遠比三叔的府邸大, 進門的影壁足有兩人。我提著禮物由榮府下人引著進去,一路穿廊過院, 廊下的燈籠已經點明,遙遙望去,如仙玉臂袖緞。
“公, 當心腳下。”榮府下人提醒道。
我跨過門檻,終於到達今日設宴的地點,這是榮府一處的別院,院燈火通明,襯得昏暗天『色』越發失『色』。
今夜赴宴的人想是不少,案桌一直排到門口,靠著外的院。我本為我應該是坐門口,哪知道那個下人卻一路引我到廳堂的。
我數了下,我這個位置離主位不過差四個座位。
“是否是弄錯了?我像不是坐這的。”我喊住準備離開的榮府下人。
榮府下人問我:“閣下是林春笛林公嗎?”
“是。”
“那小的就沒有弄錯,林公的位置的確在這。”
榮府下人離開後,我仍然有些不敢信自己可坐這。我左右環顧,因時辰還早,未有太多人來,我站在這有些突兀,便想著先坐下。
坐下沒多久,宴會的客人三兩個地來,不一會,榮府的大少爺,也就是太的表哥榮琛到了。
他進來後招呼起賓客,看到我時,腳步略頓,仿佛在想我是誰。我連忙站起來拱手行禮,“草林春笛見過太常寺少卿大人。”
去開春,榮琛受封太常寺少卿,掌禮樂、郊廟等事。
榮琛對我笑了笑,“原來是你,一多未見,你變化不少。”
身邊沒有良吉,也沒有林檀,我有些不知該怎辦,只能抿著唇也對他笑了下。
榮琛神似乎有瞬間的變化,但又似沒有,他讓我不必拘束,生坐下。
榮琛到了後,其余賓客也到得七七八八,太和林檀都還沒有來。到場的賓客有些我認識,但也只是知道對方名字家,平日並未有說過話,有些則是我見都沒見過。
我想林檀快些來,最能坐我旁邊,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榮琛對的那個位置是空的,想來就是留給林檀的。
又過了一刻鍾的時間,太到了,賓客皆從位置起身,太行禮。
太今日穿了正紅『色』的五爪蟒袍,他仿佛剛從宮出來,進來時腳步生風,一把扯下身上披風丟給身後隨從。
“榮琛,人到齊了嗎?”他對自己的表哥直呼其名,而榮琛像是早已習慣,站起來迎他。
“只差你和檀生,姨母這會肯放你出宮?”榮琛說。
“是啊,宮中乏味,母后若是無聊,就該抓緊時間與父皇再生一個,整日尋孤做甚。”
我位置靠,依稀能聽清他們的對話。聽到太這樣說話,我忙低下頭,心想這個太果然『性』乖張,這種話都敢當眾說出口。
太落座後,全場鴉雀無。太巡視全場,手指輕輕拍了兩下,“諸位皆是孤請來的客人,還望各位賓至如歸,盡情享樂。”
“謝殿下。”眾人異口同道。
我隨著人群坐下,只見榮琛輕拍手掌,衣香髻影的榮府丫鬟魚貫而入,將飯菜茶點妥善放。美食在,我開始有些餓了,見絲竹已響,周圍人都開始動筷,我也拿起筷。
吃了點東西墊肚後,我忽地聽到喧嘩。聞望去,發現原來是林檀到了。他剛走進來,眾人的目光皆移到他身上,連彈琴的樂姬也因看林檀,而彈錯了一個音。
因為這個音,林檀腳步一頓,樂姬秀麗的臉瞬間泛起薄紅,連忙低頭,卻接二連三彈錯幾個音。
坐於上首的太挑起睛,輕笑道:“你個林檀生,你這是一進來就準備上演曲有誤,檀郎顧?”
林檀對太行禮,“殿下說笑,我哪有這個本事。”
他在太旁邊入座,我幾次偷偷看他,他都沒有往我這邊看,像是根本沒注意到我。酒過三巡,我開始覺得無聊,覺得太私宴似乎也沒什意思。
一旁倏然有人湊近。
“你是哪個府的?怎從來沒見過你?”那人錦衣羽冠,端著酒杯。我連忙回他,說我三叔是工部尚書,我叫林春笛。
“林春笛?就是那個寫了《金釵客》的林春笛?”他聽到我名字,頓時睛更亮,伸手來拉我,“弟弟,我一直想認識你,沒想到在這碰到你。”
我不習慣他的熟稔,想躲開他,可他拉著我不放,還要與我飲酒。我推辭不了,只能勉強喝了一杯。
正在我頭疼怎甩開那人時,聶文樂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原來他今晚也參加了私宴。他一把扣住那人手臂,“原少爺怎在這躲著,快跟我去喝酒。”
“我這不是在喝酒嗎?”那位原少爺不肯走,還問我最近有沒有新詞。
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塊,也許動靜過大,被上首的太注意到。
“那是林春笛?”
我聽到太的音,當即轉頭往上首,見太目光看這邊,便放下酒杯,站起行禮,“草林春笛見過太。”
太說:“林春笛,孤段日偶爾聽到了你寫的一首詩,寫得不錯。孤記得你很早之還考太學的倒數第一,怎進步這快?”
我低頭回答:“謝殿下誇讚,草……草愚笨,深知笨鳥先飛的道理,日夜學習,不敢怠慢,略有長進,但與太學諸位優秀學相比,草還是相差甚遠。”
“你跟檀生一樣,都太謙虛。來,你做到孤身邊來。”
太這番話,讓所有人都看我。我不習慣被眾人這樣看著,袖下的手不禁蜷縮起。
“怎?不想到孤身邊來?”太又道。
我忙搖頭,“不、不是。”
榮琛身旁的申王府小侯爺冷不丁開口,“他就是檀生的那個旁系弟弟?怎跟檀生長得一點都不像?”
“你都說是旁系的,怎會像?”榮琛回他。
小侯爺托腮盯著我,“這位弟弟看上去很怕皇表兄,身體一直在抖呢。”
我心越發緊張,幾乎屏住呼吸走到太。他神示意我坐下,我從未離太這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離得近了,我也發現原來太的珠並不是純正的黑『色』,隱隱有著泛著茶『色』。
太盯著我看,仿佛覺得有趣,明明是初春乍暖還寒之際,我手心卻被汗水弄濕。
待太移開視線與旁人說話,我偷偷拿手帕擦汗,又往林檀那邊看了一。
林檀居然正看著我,不過待接觸到我的目光,又轉開臉。
“今夜光有曲樂歌酒,未免單調俗氣,林春笛,你詩寫得,不如你現場『吟』詩一首?”太倏然對我說。
我啞然片刻,小說:“現在嗎?”
“對啊,就宴會為題,一首。”太含笑看我。
我手指不自覺纏在一起,心飛快地閃過自己曾經寫的詩句,像沒有能拿得出手的。
宴會……宴會為題,林檀幾日寫的一首就是宴會為題,我還沒有把那首給別人看。
片刻後,我把林檀寫的那首詩念出來,隨著我的音,宴會上的絲竹漸小,身著清涼的舞姬在大鼓上跳胡旋舞,旋轉越來越快,最後如瀕死之鳥軟在鼓上。
“!”太鼓起掌來,其余人也跟著鼓掌。我從未被人這樣追捧過,恍惚間,竟真為是自己寫的詩受到眾人喜歡,不禁『露』出一抹笑。
而笑容剛出,太的下一句話便讓我臉『色』轉白。
“檀生,為你寫的詩會從你弟弟口中念出?”
林檀生還沒說話,旁邊的小侯爺也開了口,“是啊,這不是檀生寫的《春夜宴》嗎?”
這首詩原來已經被人知道了嗎?
我咬了下舌尖,想找補一二時,聶文樂的音『插』.了進來,“這詩怎會是林檀寫的?我早先就看到林春笛在紙上寫這首詩了。”
聶文樂在說什?
他什時候看過我在紙上寫這首詩了?
“哦?”太尾音上揚,“難不成是檀生拿了林春笛的詩說自己寫的?林春笛,是不是檀生拿了你寫的詩?”
“草、草……”我不知該說什。
太垂眸扯了下唇,“吧,就算檀生厚顏無恥拿了你寫的詩,孤讓你現場詩,你怎把之寫的拿出來?這可是在欺騙孤,你可知道欺騙孤的代價是什?”
我立刻跪下,“草不敢,求殿下寬恕。”
“那孤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再做一首宴會為題,一炷香時間為限,來人,拿筆墨紙硯過來。”
太一吩咐,我迅速擺上小幾、筆墨紙硯。我拿起『毛』筆,大腦在時一片空白,寫下一個字,又將那個字劃掉。
慌『亂』之際,我只能將自己原先寫的詩謄在宣紙上。太本來還笑著的臉一點點沉下去,他嫌棄地看著紙上的詩句,道:“什東西。”
一句出,滿堂靜。
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惹生氣了。
我再度跪到地上,結結巴巴求太寬恕,說自己無能愚笨。我說了一堆,太遲遲沒有說話,在近乎死寂的情況下,我不知怎的,竟抬起頭偷偷看太。
這一看,發現太居然是笑著的,但這個笑,是譏諷的笑、嘲諷的笑、覺我不自量的笑。
“孤實在沒想到你膽這大,在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你仔細說說,你那些廣為傳頌的詩詞文章有一個字是你自己寫的嗎?”他抬手捏住我下巴,後半句極輕,只有我和他兩人能聽到,“賣肉的小婊.。”
說完,太松開手,極盡嫌棄地拿過絲帕將碰過我的手指擦乾淨。
“林春笛,你先那些詩句文章真的是自己寫的嗎?”榮琛走過來,看到宣紙上的詩後也問我。
我張開嘴,卻發不出音,仿佛有人掐住我的喉嚨。
“不要問了,他不會承認了,檀生也太可憐了,養了個家賊,每逢檀生寫出什東西,都被他搶走。檀生顧及情,不往外張,這廝倒,越發變本加利,在殿下都敢把檀生寫的詩說成自己的。太學什時候容得下這種欺盜名之輩?”
小侯爺站起來,冷指責我。
隨著他的話,眾人看我的目光皆變。先與我搭話的原少爺立即道:“什?竟然偷拿別人寫的東西嗎?虧我還想與他結交。”
我一張臉完全失去血『色』,那些人看我像是在看混入宴會的老鼠、癩.蛤丨蟆。
“居然是這種人嗎?看外表看不出來啊。”
“林檀也太可憐,怎會碰上一個這樣的人。”
“他臉皮也太厚了,竟然還敢來參加殿下的宴會,還在殿下撒謊。”
“太學應該把他趕出去。”
“不僅要趕出去,還不許他考取功名,誰知道他到時候考功名是不是也偷用別人的心血。”
“讀聖賢書,行齷蹉事,卑矣。”
……
無數音擠入我耳中,我不敢看那些人的神,茫然失措下,我將求救目光投林檀。
林檀跟眾人一樣看著我,但那雙慣來美麗的雙眸在刻冷漠疏離。明明夜他還抱著我,輕啄我的耳垂,還將我的腳握在手中。
我不喜歡他總是握我腳,可他喜歡,興致來了,還『逼』我踩他。我羞恥地將臉埋在被,沒一會,又要扭過頭看他。
“不要、不要親……”我想把腳抽回來,他卻順著足背吻上足踝。我原先不知足踝也能那敏感,連讓人抽回腳的氣都沒了。
為什他現在那冷漠地看著我?
他也……也像那些人一樣覺得我很無恥嗎?
不對,他這樣是正常的,我本來就不該拿他的品當成自己的品。
“把他丟出去,髒。”太像是既不願意再看我一,厭惡地吩咐旁邊人。
束公公立刻帶人捉住我,我試圖自己走,可他們硬是拉扯我往外走。他們腳步走得飛快,我一時沒踩穩,就摔倒地上。
我摔的正方有人,我被束公公等人拉起來,發現的人是聶文樂。
聶文樂無表情地看著我,無說了兩字——
“活該。”
-
我被丟出了榮府,像被掃把趕出去的老鼠一樣。街上人看到我被丟出來,不少人駐足打量。我從地上爬起,抱住雙臂,低頭快速往外跑。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了!
求求你們,不要再看著我了!
我被當眾丟出榮府的事情,明日一定會在太學傳遍,也許還會在京城傳遍,三叔會知道,遠在姑蘇的父親也會知道。
怎辦?
我該怎辦?
我腦『亂』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地方,春雷震響,雨水紛飛,我踩著濕漉漉的青石磚,不知寒冷,不知避雨,一下是林檀冷漠的神,一下是眾人嫌惡的目光。
恍惚間,我像聽到有人喊我。
誰?誰在喊我?
“林春笛。”
突然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抬頭,想繞過那個人,可原來不是一個人攔住我,是幾個人。那幾個人捉住我,『逼』我把頭抬起來。
我看清的人是許久沒見的段心亭。
段心亭撐著竹傘,姣的容上掛著關心的神情,“林春笛,你怎這狼狽?”
我睫被雨水打濕,眨一下,便有水珠滾下來。睛疼,我想擦下睛,可他們抓著我的手。
“在我還『露』出這般楚楚可憐的樣,真是了不起,不過林春笛,你再惺惺態,今日也該結束了。檀生哥哥說了——”段心亭湊近我,明明雨很大,我偏偏聽清他的後半句話,“只有你身敗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爺這個位置真正屬於他。”
“推他下去。”
“是。”
“等等,那個橋是鵲橋?算了,趕緊推,免得被人看見。”
“是。”
-
原來碧瑤湖的湖水這冷,我不會鳧水,掙扎了幾下,身體越發往水底沉,腦海在刻再度閃過林檀的臉。
他說:“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他說:“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著。”
他說我身敗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爺這個位置真正屬於他。
水不斷往我口鼻灌,我難受地想哭,可沒人會可憐我,會救我。胡『亂』掙扎間,我把腰間的荷包扯爛,的印章掉了出來。
那是林檀給我刻的印章。
我看著印章往水底沉,本能地伸手去撈,終究撈個空。愣怔一瞬後,我緩緩闔上,任由身體沉底。
良吉,對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京城郊外玩了。若你回到姑蘇,每中秋兩日,幫我點一炷香。
若……父親、母親他們不同意,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