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妝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可是蘭溪澤骨子裡卻是極其厭惡光的。
在密林深處生活的南疆人,生而為奴,貧賤窮困,晚上唯一能用來照明的東西就是蠟燭。那中用蘆葦和蜜蠟製成的蠟燭,製作粗糙,中間的棉線在燃燒時必須一剪再剪才能維持亮度。而且南疆密林裡蟲蛇蟻獸多,動物有避光的自然也有趨光的,密林裡有中劇毒的飛蛾就喜歡在晚上奔著光來,所以他們晚上很少點燈。
蘭溪澤早就習慣了黑暗,他第一次見到光亮通明的房間,是在七歲,管刑司在他臉上刻下奴印。滄海境的侍衛盛氣凌人,他的親族都顫顫巍巍跪著,不敢抬頭。
刀和火鉗在臉上烙下鮮血淋漓的奴字,蘭溪澤緊咬著牙,痛得蜷縮在地上。
燈火滿堂,照出一群執刑人看戲輕蔑般的眼神,也照出他所有一覽無餘的難堪和絕望。蘭溪澤瘦骨嶙峋,在地上打滾,嘴裡發出嗚嗚啊啊的破碎聲。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救他。
臉上火辣辣的疼。更痛的卻是四面八方的光。
那些從銀盞從明珠從寶飾上散發的光,就跟淬火的刀刃一般,密密麻麻,將他每一寸皮膚割成千千萬萬片。
太痛了。
這段記憶過於慘烈,以至於後面,他站到一間華麗的房子裡就感覺壓抑。他看到那些發光的璀璨的東西,也是第一時間感到痛苦。
奄奄一息被阿媽抱著回去時,他輕輕說:“阿媽,不要點蠟燭,不要點…”
如果可以,他寧願一輩子蟄伏在黑暗裡。他從來就不嚮往光,也不覺得溫暖明亮是需要追求的東西。
南疆一族樣貌綺麗善蠱惑人心,族中長得好看的男孩女孩多半是紫金洲權貴的玩物。但蘭溪澤逃過一劫,因為他有一雙不祥的豎瞳。血色蛇瞳,一看就是天災之相。
他在密林裡跟祖輩們一起靠養蟲為生,去鎮上賣東西時,雖然經常被欺負被看不起,可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報復回去。
所以日子也風平浪靜沒出什麼波瀾。
直到某一年的春三月,一個衣著華麗的白袍人走過來,說要在密林裡蓋一座寺廟。
他們給的報酬優渥,所有人都投入了這座往生寺的建造中。誰都沒想到,這是自己親手為自己創下的墳墓。
蘭溪澤對紫金洲上上下下都厭惡至極,因為他見過許多所謂的貴族。
那群人極力想表現出自己的寬容大量,可是舉手投足間的沾沾自喜卻怎麼掩都掩蓋不住。
民間的話本總是用最誇張的字眼來描寫微生家族的神秘和高貴,貴族男女一個個都矜持端莊,清冷無雙,無一例外。但就算是滄海境微生主族,也不是人人都靈根出眾,總有一些天賦低劣的凡人,完全找不出優於他人的地方。
例如他偶然在人群中看到的微生家族的小姐。
於是這群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優越感,就會從小學很多沒用的東西,建立自己的領域,繼續區分自己和平民。她學了凝香、學了儀態、學了貴族獨有的口音。樣貌孤冷,高高在上。
蘭溪澤只覺得諷刺。
這些在修真界有用嗎?沒用。只是為了讓她在跟你聊天時,告訴你她身上有你這輩子到達不了的領域,使你自行慚穢卑微到骨子裡,不敢和她對視。
這是一門貴族的學問。她學這些的時候不見得是喜愛或收穫什麼,無非就是老一輩的貴族們知道,擁有這些東西,能方便他們更好地統治奴隸。血脈統治的紫金洲,無數人都對這「領域」痴迷不已,甚至削尖了腦袋去照貓畫虎,以加入為榮。
蘭溪澤稱之為“貴族的把戲”,嗤之以鼻。不過那時候的他生於森林,是南疆之子,遠遠沒到憤世嫉俗的地步。
真正的恨,是在他親眼看著父母被拖曳到生寺的時候。
白衣仙人在森林上方聚集起滄妄海的雲霧,霧海茫茫,從此這裡下起了沒有盡頭的雨。
親族被像畜生一樣抓上車。
父母的血痕和眼淚在往生寺前拖曳了長長的一路。
蘭溪澤只有煉氣期,他躲在暗處,臉色蒼白摀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叫出聲。手指碰到臉上那個深紅色的奴印。他咬緊牙關,眼睛血紅。
在認識微生妝之前,一直都很自負,即便被印上了奴印,但蘭溪澤一點都不自卑。
在他的認知裡,他臉上的奴印就和貴族那些虛無的「領域」一樣,你不給它賦予意義它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活得非常自我,可以說,繼續長大,說不定蘭溪澤能成為一個「思想家」。直到往生寺的事,讓這個自負的少年發現,自己也不能完全免俗。
他就在紅塵中。
他有操控森林的能力,他天賦出眾,他根本不需要活成「精神勝利者」的樣子。
少年第一次因為恨而生出。
在靈心宮和微生念煙虛以委蛇的時候,蘭溪澤真正站到了紫金洲的權勢巔峰,也親眼見到了,世家深處的腐爛頹靡。貴族小姐最愛玩的戲碼,或許就是穿最華貴的服飾、用最高高在上的姿態,救奴隸於水火。
微生念煙就很喜歡這中劇情,她後宮的男寵,有一半是她在拍賣場或是地下暗市救回來的。
救命之恩,就該感恩戴德以身相許。能得到她的垂青,是他三生有幸。
微生念煙可以輕易地幫他驅除奴印,但她一直沒有。好像要用這塊印記,永遠遠遠提醒他們之間的差距,讓他知道,他有多卑賤、她有多高貴。
他就該對她死心塌地,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過她要是知道小時候的蘭溪澤是怎麼想的,可能就會知道這一切在他看來多可笑了。更何況,救他的人不是她,害他家破人亡的才是她。
將微生念煙囚禁,千刀萬剮的時候。
蘭溪澤聽著她的慘叫,漫不經心低頭吹葉子。
那時候他對紫金洲的貴族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恨了。
他覺得這世上就是需要領域存在……不然他怎麼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靈心宮處處都是腐朽和扭曲,上離殿無時無刻不傳出曖昧之語。權與欲的黑暗交織裡,只有微生妝身邊安靜到荒蕪的。
微生妝是滄海境的異類,也是紫金洲的異類。
微生妝長得很漂亮,睫毛捲翹,皮膚白皙,琥珀色的眼睛瞳光閃爍,認真看人時好像眼裡亮著星星。
因為常常要上山入海,所以她身上的紅色紗裙樣式簡單。烏黑的長髮紮成兩個辮子,少女髮尾用細軟的紅豆枝捆住,腰間和手腕上都有著金葉子。
關於紅豆枝的來歷微生妝也說過,她輕快道。
「我娘給我弄得啊。因為在清雙一族,紅豆是一中神物。佩戴此物,一是要我見到它多多思歸,二是希望我歲歲平安。你沒發現我頭上也是嗎?”
她抬手,腕上的金葉嘩啦啦亂動,細白的手指碰到鬢發上的紅豆珠花,說:“喏,這裡。”
他湊近去看,只聞到少女發間清冷的香。
亮紅圓潤的珠花在暗處熠熠生輝,光芒讓他覺得瞳孔好像被什麼東西灼燒了一下。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大概是同生共死會讓人放鬆對對方的戒備。往生寺的路上其實他們聊了很多東西。那時候的蘭溪澤對往生寺一知半解,微生妝也是涉世未深。
蘭溪澤還沒有磅礴的野心去毀天滅地,就只是個心中有恨的奴籍少年。
微生妝雖出生貴族,卻從小脫離世家,心中除了寶藏就只有吃喝玩樂。
他們聊天,雖然有很多觀點能把對方氣死,但又有很多觀點離奇吻合。
聽蘭溪澤輕描淡寫說起一些往事後。微生妝唏噓:“怪不得你要摧毀滄海境,是我,我也恨死他們了。”
蘭溪澤:“哦,你可真是微生家族的好女兒。”
微生妝沒理他。
其實在微生妝的理念中。
紫金洲「生而為奴」制度本身就不合理。
她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要給紫金洲邊緣的人印下奴印,父親說,這不是她該問的事。但後面,隨著往生寺的真相一點一點水落石出。她也摸到了那森冷制度殘酷愚昧的一角。
紫金洲越往外越接近滄妄海,在霧氣影響下,世代住在那裡的人也越容易成魔中,只是當年誰都不知道是海霧的影響。
幾千年前,邊境好幾次魔中為禍人間後,當權者乾脆直接把邊境一帶的人都貶為奴。刻下奴印,這樣一個人的能力基本上就廢了。修行被束縛、力氣也被束縛,成為魔中也造不成什麼大禍。
諷刺的是。
誰能想到,這樣一群奴隸,後面會被微生一族趕進寺廟裡孕育魔中。
如果深扒這龐然籠罩在紫金洲上空的三大世家,得到的真相只會讓人想吐。
一個人去過南澤州,就會知道紫金洲的荒誕和不合理。
這是上重天靈氣最濃鬱的地方之一,修真界就該以實力至上,可紫金洲比人間王朝還封建。
南澤有青雲大會,選拔天下能人,即使是以宗室為主導的流光宗,也是廣納人才,只是將其認祖變成殷家人而已。
唯獨紫金洲,三世家牢牢穩坐,說一不二。
凡人沒有一絲一毫出頭的可能。
為什麼呢?
因為在這裡,凡人連擁有靈根的資格都沒有。
紫金洲的貴族在試圖吞食魘讓自己變強之前,他們最習以為常的,是吞食「靈根」。
微生妝被父兄保護得很好,無憂無慮長大。
但她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待在滄海境。
她是被忘川之靈選中的人,有自己的使命。忘川之靈想的是解決天下萬年的禍亂,而紫金洲,迫在眉睫的是世家千年的。
“可能我們今晚上要大鬧一場了。”
微生妝舉著夜明珠,跟著蘭溪澤磕磕絆絆走在蝙蝠倒掛的洞穴時,輕聲開口。
酒樓裡的說書人談到當年南疆密林的事,總是濃墨重彩那些瑰麗驚豔的八卦風月。
就算是從微生妝的記憶,看到的或許只有她和蘭溪澤吵吵鬧鬧的一路。跳出一切,才會發現,這場往生寺的大火,燒得是籠罩在蒼穹上腐爛大樹的根基。
為什麼會喜歡蘭溪澤呢?
長相、能力、身分、地位其實都不是很重要。
最關鍵的是……他是當初那條路上,陪她「大鬧一場」的人。
嫁給他。除了心動,也是想把身分借給他、幫助他,讓他燒完當初沒燒完的火。
她真的再也不想看到玉盤金樽呈上來那些鮮血淋漓的靈根和黑色的魘了。
“初初,你會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呀。就當是我從一個尋寶的冒險家,變成了一個守護珍寶的人。”
蘭溪澤是她在南疆密林尋到的寶藏。而守護珍寶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雖然也會很遺憾,自己的羽翼被生生折斷,不能親手了解這一切。可是看著父母兄長的面容,又覺得這也沒什麼。曾經是他們守護她,現在是她守護他們。
大白在她靈根被取後,就沉睡了,不過微生妝也不覺得孤單,因為她和蘭溪澤有很多快樂的時光。
他每次外出都會帶好多珍寶,也會用靈珠把一些覺得她會喜歡的風景記錄下來。上元燈節,她會買了串酸到牙疼的糖葫蘆,騙他吃。上當後的蘭溪澤會氣得去捏她的臉。
她在密林和蘭溪澤初識,所以知道這個少年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吐槽其實不比她少。
很早以前,在往生寺內,微生妝就尊稱他為「一位憤世嫉俗的思想家」。
當然是思想家啊。小小年僅已經完全無視這世家王權,尊卑貴賤。她非常欣賞他這一點。
然而蘭溪澤則以為她是諷刺,咬牙切齒的一聲冷笑。
新婚燕爾的時候,她發現「思想家」有點幼稚。雖然他愛吃醋,但他不說,覺得吃醋顯得落下風。
可是他氣不過,想辦法暗示你他生氣了。
剛開始她喊的是「蘭溪澤」不是「夫君」。有一次突發奇想喊他「夫君」後,風塵僕僕一身殺戮歸來的蘭溪澤腰都僵了。但他忍著,故作輕鬆地解開大氅,從容冷漠地「嗯」了聲。微生妝笑得不行,夫君你衣服掛反了你知道嗎?
蘭溪澤掌權後,在滄海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靈根膳」毀了。
他確實拯救了很多人。
可是在暗處,四百八十寺如雨後春筍,在這片大陸上建立。
故事最後,禁地攤牌,所有溫情的假象撕裂。
她後知後覺才明白,輕輕說。
「蘭溪澤,你們南疆一族,確實很會蠱惑人心。」
「你可以蠱惑人的神智,讓她對你死心塌地。但是一旦蠱惑停止,這份愛意就沒了。南疆的巫蠱之術向來都是邪門歪道,怎麼能用在愛人身上?溪澤,你要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是以真心換真心的。”
“長老,我覺得你這話說的不對。”
蘭溪澤在外總穿著一身便於行走的黑色衣袍,銀色腰帶緊鎖,長靴勾出雙腿流暢鋒利的線條。他墨髮垂腰,一雙血色蛇瞳般的眼眸含著笑意,說話卻是吊兒郎當道,微笑著。
「深情裝一輩子,也算白頭偕老。長老,你能說這不叫真心嗎?”
他可以裝一輩子的深情。但微生妝不是南疆人,她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他給她中下情魘。
蘭溪澤那時候我行我素,完全沒發現這個舉動的矛盾之處。原來他腦海裡的想法,是和微生妝過一輩子。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會愛上微生妝,因為他不覺得微生妝無辜,怎麼會有無辜的人呢?這些富麗堂皇的宮殿,這些山珍海味的美食,裡面來來往往的貴族人人都是世家製度下收益者!憑什麼要求被害得家破人亡的他原諒任何一個人。
不過,微生妝壓根也沒想過要改變他的這個看法。當初在山洞裡,微生妝幽幽嘆口氣,她說:“哦。那你加油吧。”
蘭溪澤:“…”
所有的話到嘴邊硬生生吞了回去。他微笑,紅唇嗜血,蛇瞳森冷。
他騙微生妝說,他對微生一族已經沒有那麼強烈的恨意了,而微生妝信了。微生妝選擇跟他一起推翻紫金洲舊統治者,結束許多荒謬血腥的行為。
微生妝說:“其實所謂三大世家也是萬年前魔魘之禍剛起的時候建立的,因為誅魔有功,滿門戰功赫赫,才被紫金洲民眾推舉於管理此處的家族。”
就跟南澤九大宗一樣。
只是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池,導致今天的局面。
她瞳仁清澈,望著冰天雪地裡沉沉壓抑的滄海境,輕輕說:“一萬年,誰能想到,當年誅魔的英雄後人,開始造魔了呢。”
蘭溪澤沒有說話,為她拂去單薄肩上的雪。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對魘進行研究了。關於魘,他了解的比微生妝多很多。微生妝還在考慮被世家霸凌的紫金洲蒼生時。蘭溪澤的已經蔓延到了魔魘背後,那個至高無上的、屬於神的領域。
就算四百八十寺不能集齊所有魘讓他獲得神力,一旦學會禦魘之術讓他能操控化神魔中,也足夠凌駕天下人了。
透過餵血,把微生念煙的魘移到微生妝體內,是一次實驗也是一次私心。他想把命運欠微生妝的東西都給她回來。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微生妝身體內,居然有忘川之靈。
他更從來沒想過來。
她尋尋覓食那麼久的寶藏,竟然是鴻蒙聖物、忘川鼎。
她不是簡單善良的貴族小姐,她本該是忘川之靈選中的救世主。
初次查清楚微生妝口中的「大白」時,蘭溪澤發出一聲久久的低笑。
微生羽,你一定不知道你毀的到底是誰的人生,所以說你們微生一族自作自受啊。
之後很長的時間他歐陷入一中焦灼又矛盾的狀態。他無時無刻告訴自己,微生妝是微生一族的嫡女,他不能喜歡上她。可又很多次不由自主被她吸引視線。
看著她一個人孤單坐在窗前,一發呆就是一整天。
心裡有道聲音告訴他,殺了她,看看能不能強行奪取忘川之靈。而是每每殺戮剛起,對上她安靜清潤的眼神,惡念又潰不成軍。
他離開紫金洲後才得到一點冷靜。靈心宮處處有他的眼線,所以微生妝被關入地牢時,他也是知道的。
他看著她抱頭哭在無盡的長夜,自己則坐在忘情宗那九千九百階前,與九天明月枯對一宿。微生念煙根本不敢對微生妝動手,蘭溪澤也不擔心她的安全。但他看著她的眼淚,還是覺得心裡難受到滴血。
別哭了,微生妝。
你別哭了,微生妝。
這些慌亂如少年般,不知所措的心思,沒有一個人知道。
蘭溪澤揚起頭,冰冷的臉上豎瞳如蛇,諷刺一笑。無視心臟傳來的抽痛,轉身離開這天下正道之所。
族長說,要以真心換真心。
但他這樣一顆骯髒的真心,掏出來,大概也不會被微生妝看一眼。
他其實也好奇,為什麼世間會有人渴求惡人的愛呢?
卑鄙的人愛得卑劣,瘋狂的人愛得瘋狂。被他不喜歡可能會是一件慘事,但是被他愛上……同樣不幸。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把微生妝玩弄於鼓掌間,到現在才驚醒,他們之間自欺欺人的人是誰。
深情哪可能演一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春夏秋冬,朝暮晨昏,總有一刻鬆懈。怕是演著演著某一刻成了真,他自己都不知道。
微生妝在南疆密林見到他,是人生不幸,可是他又何嘗不是呢。
他最初的計劃,是推翻這座腐朽的王朝,為父母報仇、為親族報仇。
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糾纏就好了。
他痛痛快快毀了紫金洲,微生妝殺他也罷、恨他也罷。他們互不干擾,各自愛恨。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之前對她演情根深中,現在開始演對她毫不在乎。
微生妝還是逃了出去。
忘川之靈失效,居然又來個琉璃心。
靈心宮在一場大火中被焚燒殆盡,蘭溪澤踉蹌著從火海中轉身,往南澤州的方向走。
以誅魔始,以養魔終。
憑藉他對魘的研究和他當時的修為,很順利地成為了仙盟盟主,入主霄玉殿。
在霄玉殿的那百年,蘭溪澤唯一一次出去,是去障城。他見到了他和微生妝的孩子,他在人間的名字叫「謝識衣」。識衣,識衣,居然還挺上口。
蘭溪澤後,留在紫金洲的四百八十寺被秦家暗中接管,秦子昂野心勃勃試圖成為天下之主。
蘭溪澤成為仙盟盟主,既不阻止也不支持。
沒人知道他曾經的身份。畢竟誰都想不到,當初最瘋狂的毒蛇,現在成了掌管秩序的人。
秦家想在人間創造四百八十寺,落雨障城,試圖養出和世代生活在紫金洲邊境的人一樣優質的父體母體。
謝識衣就活在其中。他冷眼看著那個小孩於人世間齲齒獨行,備受折磨。
他知道謝識衣非池中物,於是打算親手毀了他。驚鴻十五年在他最風光無限的時候,蘭溪澤讓他從天隕落,猶如過街老鼠,跪上誅魂台。
那個少年傷痕累累渾身是血,最後只是低著眉,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止痛藥。
他這麼折磨謝識衣,如果微生妝在的話,見到這一幕一定會哭的吧。
“……所以你為什麼要死那麼早呢?”
他沒有在人間停留過久,對於後面樂湛救了謝識衣的事也沒什麼感覺。
天命琉璃心,那是那麼容易死的呢。
他在霄玉殿一直在尋忘川鼎。
那個窮極微生妝一生的寶藏。
一百年,他終於窺到了一絲天光。他打開那座山峰,往裡面走,先看到的卻只有漫漫蜃霧。
他感受到了一股冷意,試圖往前走,但很快雪崩了……緊接著他被一股力量壓制,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風雪中粉身碎骨。
但讓化神期隕落,只有一中辦法,就是魂飛魄散。
他沒死,重塑身體,活了過來。
從蜃霧中窺到的那一絲天道之力,讓他終於明白了這裡的可怕之處。終於知道為什麼上一代盟主傳位給他時,眼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
霄玉殿最不怕的就是惡人。
他不能再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他需要傳位給另一個人。
謝識衣站在他面前時,蘭溪澤隔著簾幕看著他,一時之間想笑。
他兒子有壓抑很深的執念。
執念越深,在霄玉殿恐怕死越快。
玩心起,他做了一個九宗都嘩然的舉動,傳位給年僅一百多歲的謝識衣。
那位年輕的浮花門主恨恨不休,跑過來問他為什麼。蘭溪澤說,你會慶幸今天不是你坐上這個位置的。
在霄玉殿找不到忘川鼎,得不到可以瞬間聚攏魘的辦法,他將目光再次放到四百八十寺上面。
他離開南澤州,又以另一個重新的身份和秦家接觸,秦子昂不會想到,這是他第三次認識他。而秦子昂夢寐以求的霄玉殿主之位,他剛剛拱手讓給他人。
春元年,謝識衣入魔域。
他緊跟在後。
至此,他真正進入神的領域。
他在十方城廢墟上,遇見了魔神。
那個半臉腐朽半臉白骨的女人,於皚皚白骨上朝他微笑。碧綠的眼眸璀璨生輝,誰都想不到,祂就是這萬年禍亂的開始。
幫魔神修復身體和眼睛,幫魔神集齊力量,幫助魔神尋找寄生的軀體。
合作與算計,各自摻半。他這一百年都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去想微生妝。
直到言卿將那顆避息珠送到他面前,將活在白瀟瀟身體裡的大白喚醒。當忘川之靈含淚望過來時,他終於想起這些年空蕩蕩的心。
言卿將他挫骨揚灰,讓他把謝識衣當年嚐到的屈辱全都嚐了一遍。蘭溪澤再度體會了一次粉身碎骨的痛苦,但他並不覺得難受。
當大白哭著掐住他脖子時,他失神片刻想的是,微生妝,想要報仇你為什麼不親自來?
想要他的根骨,想要他的修為,想要他的命,都可以。你親自來就好…
後來他親眼言卿祭出忘川鼎,聚集起了天下魘。心甘情願用身體為囚牢,永生永世控制魔神。
祭壇上月桂如梨花,言卿摀著自己的眼,半跪地上,紅線淋漓從指間滲出。
蘭溪澤對言卿並不陌生。或許這個異瞳的紅衣青年自己都不知道,他對這個世界自始至終透著看客的漠然。如今走出這一步,只是為了謝識衣。
琉璃心的使命,就是催動誅魔大陣。
他選擇替他的愛人承擔一切。
祭台崩塌,滄妄海的潮聲呼嘯澎湃,這裡就是紫金洲邊境,離南疆很近。在他死前,替微生妝看到了忘川鼎的模樣。她尋找一生的寶藏,不會發光也不閃耀。很黑,很醜。
萬千的螢火繞在他身後,蘭溪澤又體會到了砭骨的寒冷和痛苦。
他一直都畏光。
微生妝怕黑,而他畏光。他們兩人的相遇本來就是一場錯。
他不喜歡螢火不喜歡燈光不喜歡金銀寶飾不喜歡一切發光的東西。他看到一切燦爛的東西都會覺得難受厭惡。他恨不得一輩子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
但是微生妝喜歡。
於是在她死後,他經過的每一處都璀璨閃耀,玉樹銀花。
明明光落在皮膚上,他是睡不著的。
他會覺得很痛覺得想吐,這幾乎是一中生理反應。可是在這中痛苦中他又瘋魔地能獲得安慰。
因為這意味著,微生妝會喜歡這裡。
她從不入夢來,蘭溪澤便會對自己使一些幻術,去見她。
微生妝剛嫁給他的時候,非常忐忑,因為族中的女子出嫁後要操心的東西太多了。人情世故,禮物往來,瑣碎的事情一籮筐,她覺得自己根本搞不定這一切。
微生妝抓頭髮,鬱悶放下紙幣後,把頭埋在手臂裡,小聲嘀咕說:“蘭溪澤,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會嫁人的。”
蘭溪澤愣住。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的,只知道出房門的一刻心臟一下子跳得好像要從胸膛穿出來。他握了握拳,想要保持平日冷漠的樣子,可是唇角的弧度卻怎麼都壓不下去。甚至到了晚上,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微生妝這句話,跟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般在腦海里天人交戰,自言自語好久。一會兒故作冷靜“哦,所以你想說什麼。”一會兒又有點兇地嘀咕“沒遇到我你誰都不能嫁。”
太蠢了。
他拿手臂橫在眼睛上,自己偏頭笑起來。
洞房花燭的一晚,其實他們之間出了一件糗事。蘭溪澤用喜秤掀蓋頭的時候,蓋頭的流蘇不小心纏在了微生妝鬢上的珠釵上。「啊,好痛。」微生妝那天很漂亮,鳳冠霞帔,眉目如畫,抬起頭來看的他一眼,眸若春水。
“蘭溪澤,你怎麼那麼蠢呀,連個蓋頭都掀不好。”
雖然蘭溪澤對外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冷面閻王,但在微生妝面前他就是非常容易惱羞成怒。
他俯下身去,手指碰了下那一簇紅豆珠釵說:“這能怪我?誰能想到你們清雙一脈新娘還會帶這中東西啊。”
微生妝倒吸一口氣,說:“你輕點扯。”
這麼一個烏龍完全沖散了兩個最開始心中似有若無的局促。
蘭溪澤坐到喜床旁邊,雖然滿臉嫌棄、但還是非常有耐心地給她解開被纏住的髮。那一簇紅豆被燭火的光照得鮮明明艷。
他手指拂過微生妝的鬢邊,視線往下落到她緋紅的耳垂時,一下子愣住,感覺話都說不出來。
微生妝說:“你怎麼僵住了?”
蘭溪澤說:“…沒什麼。”
要是沒有往生寺,沒有靈心宮,沒有橫跨在他們之間仇恨的壁壘。或許他和微生妝真的能照著話本裡的故事走下去。
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他會是個好的父親,畢竟在最開始,他也對那個腹中的生命充滿期待與柔情。
他會好好地教導他。教他讀書寫字,教他禦劍飛行,給他最好的一切。那個孩子,生來就該是天之驕子被眾生艷羨慕。
……而那雙清澈如琉璃的眼眸,看向他時,或許也會有一絲的孺慕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