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識衣藏於雪袖中的手一顫,又慢慢收緊,垂眸,漫不經心道:“舊情難忘,我們什麽舊情?”
言卿莫名其妙被蟲蟄了下,他很快眨眨眼,笑道:“什麽舊情?謝識衣,其實當初我在十方城還挺想你的。”
“可能你上輩子很恨我,巴不得我趕緊魂飛魄散。但我……”言卿猶豫片刻還是灑脫一笑。
既然重生了,那就把上輩子到死都沒說出來的話說明白吧。
“但我,當時是真的把你當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來這。你是我九重天,唯一認識的信賴的人。”
謝識衣睫毛覆下,心裡欲生的藤蔓被灰燼霜雪掩藏,面無表情,沒說話。
言卿說完還有些不好意思,跟謝識衣一直是吵架和互懟多,難得一次流露心意,結果謝識衣居然是這不冷不熱的表情?
不得不說,言卿有些受挫,憤憤的咬了一口謝識衣的肩膀泄憤。
謝識衣摁住他頭,幾不可見皺了下眉:“你屬狗的嗎?”
言卿沒好氣:“我屬什麽你不知道?”
謝識衣唇角諷刺一勾,下意識想說句什麽,但落到言卿結嬰完後虛弱蒼白的臉,又沉默著移開視線。沒說話,抱著他離開池子。
他起身的瞬間,那些潮濕的水氣消散,雪衣墨發不染纖塵。言卿濕漉漉的頭髮也變乾,柔順舒適貼著臉,暖流漫過四肢百骸。連雪地梅林的風,似乎也變得綿長溫和起來。
他現在很清醒,暖風熏得更是困得不行,道:“話說回來,結嬰雖然確實很痛,但也沒你表現的那麽難啊。我都化神期了,不至於結個嬰還失敗吧。”
謝識衣沒說話,視線望向前方的梅花落雪。
玉清峰飛鳥難越,處處是神識,處處是殺機。擅闖入此地的人,只會死無全屍。血腥和殺意都壓在皚皚白雪之下,就像他的那些過往,雪覆無痕。
將言卿放回廂房床上,又布下陣法後,謝識衣轉身往主殿走去。
走廊上,一片梅花落到他面前,輕飄飄於他指間碎落。
他的語氣也淡若飛雪,帶著似有若無的譏笑。
“……結嬰失敗麽?”
謝識衣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上重天都是天之驕子。從元嬰到大乘,從大乘到洞虛,從洞虛到化神。在旁人眼中,這之間的每一步都是難以跨越的天塹,困住多少人千千百百年。可於他而言,好像就是睜眼閉眼罷了。
世人關乎他的讚言很多。
說他站在青雲榜遙遠的盡頭,身為天才,永遠不會有凡夫俗子的煩惱。
所以。
沒人知道,在閉關的那一百年裡,他從金丹到元嬰,結嬰失敗了數千次。
結嬰困難的永遠都是最後一步。
破碎本我,會被逼著去回憶一些事情。
最開始的回憶毫無章法。
閉眼時想到什麽,就會回憶什麽。
他想到過用那把用後山竹子做的傘。
想到過陰雨綿綿的春水桃花路。
也想到過被困幽絕之獄時,言卿亂七八糟講的故事。
“從前有個田螺姑娘,走在路上遇到了條凍僵的蛇。然後蛇問,你掉的是金斧頭還是銀斧頭。”
“……白癡。”
可是無論是什麽記憶,畫面總會轉回十方城的那一晚。淮明子被他重傷後,逃竄入主殿。
他也受了傷。
言卿彎身將他扶起來,神色慌亂地替他檢查一遍身體後大驚:“謝識衣,你的丹田怎麽了?”
他的丹田早就碎的不成樣子了。
言卿以為是淮明子造成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怒到要失去理智,眼中的恨深刻瘋狂:“我要殺了他!”
謝識衣過於虛弱,沒有說話。其實他入十方城後就時常能感覺到自己的道心不穩。他的無情道好像要碎了。
無情道碎,等於修為散盡,丹田崩析。
毀道的痛是細密冰冷的,像細密單薄的刀在骨骼的每一處蠢蠢欲動。
謝識衣並不是那種隻知修行木訥遲鈍的人。相反,他還能冷靜又清晰地去分析了自己無情道碎的每個階段。
雖然這麽做也沒什麽意義。不過當時毀道重修,他也是迷茫的,好像除了這麽做,沒有其他方式來消耗這種等待自己靈力散盡的空寂了。
無情道毀在什麽時候?
可能毀在從命魂書裡算到言卿將死,一人棄下仙盟獨入魔域時。
可能毀在從萬鬼窟踏著白骨走出,被言卿曖昧俯身過來挑起一絲發時。
或許,萬事萬物可能早在最初就有預兆。
在神隕之地分離,他失魂落魄,走過那九千九百階時,就寫下結局。
“我先帶你回紅蓮之榭,之後我去殺了淮明子。”言卿說。
他扶著他回紅蓮之榭,白骨幽火燃燒一路。華燈初上,紅蓮照得亭台水榭熱烈猩紅。
言卿說:“你現在這裡等著。”
他把他帶回了房屋。
結嬰時,謝識衣是用上帝視角看的自己。看到自己臉色蒼白,不知道是受傷還是因為什麽,鮮血從嘴角溢出,眼睛裡有種瘋魔的紅色。
言卿趁他虛弱之時還對他做了手腳,逼著他睡過去,輕輕松松地笑了下說:“先睡一覺吧,謝識衣,醒過來什麽都結束了。”
沉入黑暗的代價,就是之後睜開眼,再也不願去回想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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