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自嘲一笑。
這裡,可能真是一切的終點了。
他突然想起,在神宮廢墟那條路上,謝識衣埋頭在他的脖頸處顫抖,呵出的水汽像是眼淚。
謝識衣問他現在是多少年。這一刻,言卿也有些恍惚。多少年?驚鴻三十五年。原來也過了那麽多年。
言卿收回思緒,伸出手,想去觸碰謝識衣的臉把他從蜃夢中喚醒。但手指停在空中,又往下纏繞著謝識衣垂下的一縷青絲,輕輕拉了下,“謝識衣,醒醒。”
蜃龍擅長織夢,引誘出人的心魔。當然這個修真界並沒有心魔的概念。不過能讓謝識衣那麽痛苦,應該不是什麽好的幻境吧。
“謝識衣,醒醒。”言卿見他渾身顫抖,突然愣住。謝識衣的嘴角緩緩流下鮮血,在蒼白的臉上更加鮮明,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謝識衣!”言卿臉色嚴肅起來,他心提起來,突然想到,蜃龍的幻境是可以進去的。
只要他們之間氣息相通。言卿咬了咬唇,不做猶豫,在神隕之地捧著謝識衣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觸的那一刻。
言卿心裡忽然湧現出濃濃的難過來,又是好笑又是無望。
現在,在這裡,九天神明都知道了。
謝識衣的吐息就跟霜雪一樣,帶著驚人的冷意。言卿和他鼻梁相觸,閉上眼,感覺自己在緩緩下沉,蓮花台散開純白的光,風雪呼號,帶著他前往謝識衣的蜃樓幻境裡。可是他還沒沉到底,忽然一道劇烈強大的靈力直擊他的胸腔,冰冷浩瀚,逼著他回到現實中。
“!”言卿受到重創,肺腑出血,可是睜開眼醒來的第一件事做的,是先直起身,跟謝識衣保持一定距離。
或許是外人的強行闖入,讓謝識衣在蜃樓中有了些理智。他本就是冷靜到了極點的人,借著這一絲清醒,也從幻境中走出,睜開眼,瞳孔深處流轉冰藍的光,眼白處卻全是血霧。
看到眼前的人是言卿後,眼中的瘋狂痛苦慢慢淡了下來,是了然也是麻木,謝識衣低笑一聲,唇角緩緩勾起嘲諷的弧度,忽然臉色又一遍,最悶哼一聲往前倒。
言卿嚇了一跳,伸出手下意識抱住他。
謝識衣這次可能是神智不清,沒有厭惡地推開他,相反用手緊緊抓住了言卿的手臂。
靠近的瞬間,言卿最先感覺到的是血的腥味。
謝識衣的下巴輕輕地落在言卿肩膀上,聲音沙啞,平靜問:“言卿,其實你並不想殺我的對嗎?”
魔神做不到的事,謝識衣輕而易舉就做到了。言卿整個人一動不動,僵直如雕像。
謝識衣像是剛出蜃樓還不清醒,又像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固執地等一個答案,輕輕地說:“言卿,其實你對我,也並不單純是恨,對嗎?”
不單純是恨對嗎?
言卿血液都因這一句話,被龍宮內的風雪凝固。一道雷自天空劈下,劈在他的大腦上,只剩焦土。可他真希望它劈開一條縫,讓一切天崩地裂,讓他不至於面臨那麽難堪的局面。
不單純是恨……是啊,不單純是恨。
可是他怎麽敢,又怎麽能說出來……
四十一步,每一步踩在鮮血上。他已經廢盡全部理智去接受自己那麽多年被人厭惡的事實,再沒有一點精力再去接受,自己荒唐不被人察覺的情愫被謝識衣知道。
哪怕它們還未生根也還為發芽,連主人都理不清。
可是太絕望也太難堪。
言卿閉了下眼,慶幸謝識衣看不到自己的臉,控制呼吸、緊繃著身體,調動一切精力,讓聲音正常。
他用幾十年裡慣常的語氣:“不單是恨嗎?”
他安靜問道:“可謝識衣,你我之間,還能有什麽呢?”
他說完之後,就什麽都在意不到了,大腦空茫茫,心臟空茫茫,如同被剝奪七情六欲的孤魂。
看著謝識衣直起身體,用手指擦去劍上的血。看著他穿行風雪,一步一步走向蜃龍,不悔劍入蜃龍眉心的一刻。蜃龍沒有反抗,明黃的眼眸恭敬又乖順地看著謝識衣。自願將最後一絲龍息,交由主人。
龍息匯於不悔劍尖,又湧向言卿體內。神龍隕落的一瞬間,天崩地裂,即便是謝識衣也遭到了反噬,吐出鮮血。可真正的惡戰在後面,龍宮傾塌,一直覬覦此處的骨鳥如黑雲齊聚,浩浩蕩蕩朝他們攻擊過來——
言卿獲得身體的瞬間,什麽都沒來得及顧上,已經先與那些骨鳥陷入了戰鬥。
畢竟謝識衣那時已經奄奄一息,根本無力招架。
言卿撿起地上的白骨為劍,護在他身前。
等將一切危險誅滅,他臉上、身上全是傷全是血。
蜃龍死去,魔神又重新從黑霧中走了出來,她頗為詫異說:“居然還真叫他得到龍息,給你重塑了身體。”
言卿沒說話。一直骨鳥不知從何處飛來,骨翼上帶著一條很長很長的紅線。言卿彎下身,拿起那條線,緩慢將黑色的長發束起。
魔神幸災樂禍說:“言卿,謝識衣現在受了重傷,你不殺了他嗎?錯過了這次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他現在幫你就是頭腦不清醒,顧念以前的事,等冷靜過來,想殺你時,你未必是他的對手。”
言卿沒有理他。
風雪蜃境煙消雲散,變成神隕之地的曠野,處處都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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