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嗚嗚地後倒,他來到人間本就是逃難。逃離秦家的追捕,身軀殘破,靈力渙散。遇到謝識衣完全是意外之喜。誰能想到,紫金洲罪人微生妝逃到人間偷偷生下的孩子竟然會是琉璃心。琉璃心,琉璃心,全天下就沒有比它更為大補的東西。
老頭還欲說些什麽,眼珠子驟然一痛。
“小雜種!”他駭然大罵。
謝識衣深呼口氣,拿著手裡的石頭,再一次,重重地刺穿了他的喉嚨。他殺不死那個魔種……最後殺死老頭的,其實是白家的客人。
他失血過多,意識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個客人長什麽樣。只知道等他醒來時,跟一群人被關在籠子裡。狩獵宴的慘狀雖然是魔種作亂,可真相大白之前,他們都是可疑之人。
又餓又渴又困又倦裡,謝識衣手裡緊握著那塊石頭,鋒利的邊緣破開皮膚,尖銳的痛苦讓他不要昏睡過去。畢竟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半夢半醒間,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冰天雪地裡,被一雙蒼老的手輕輕撫過頭頂時,也曾湧起的片刻希冀和委屈。一年三百多天,老頭給他補衣服、給他找吃的、讓他不被欺負。
不過,假的。
都是假的。
與其說老頭是被魘寄生的魔種,不如說他“真人”早就死去,現在佔據他軀殼的就是魘本身。
魘狡詐多端,虛情假意,慣會迷惑人心。
萬幸,風雪初見裡他看到那雙綠色的眼睛後。他一直清醒,從未迷失。萬幸。
這個時候,饑渴中有人遞了一碗粥過來,“為什麽把他們關在這裡啊,他們都要餓死了。”
聽不清是誰的聲音,但後面出了一點事,吵鬧聲如潮水翻湧。
“小少爺小心!”
“啊好痛!”
“少爺流血了,快快快,快帶小少爺下去包扎!”
“嗚嗚嗚嗚嗚嗚,你們幹什麽把籠子邊緣搞得那麽鋒利呀。”聲音綿軟軟,跟撒嬌一樣。
後面他被人拽著頭髮逼醒,有人把一碗粥遞到了他面前。
白粥稀稠,上面沾染著幾滴鮮血。
“快吃!別餓死了!”
*
那個老頭是貫穿他整個童年的噩夢。驚雷雨夜老者坐在屍體上綠著眼哼歌滿嘴鮮血的一幕,一直在他腦海中怎麽都揮之不去。
魘是魔神的詛咒,是脫離於人的邪物。
所以魘的虛情和假意,他只能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去猜測揣摩。
你看,狩獵林中自砍手臂望向他時,連痛苦掙扎都那麽真實。
春水桃花的路盡頭,他被樂湛所救。仙風道骨、儒雅隨和的仙人對他說,若是到上重天,可以去忘情宗找他。救他的仙人還說:他天生琉璃心,非常適合修無情道。
這兩件事,他都拒絕了。
琉璃心,又是琉璃心。謝識衣一直不喜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所以他不喜歡言卿。無論言卿是不是魘,他都有一萬個理由,去殺了他。
出生以來,一直活在風雪中,他的心早就被冰雪凝固,重重荊棘毒蔓纏繞成牆。
老頭用了一年,教會他永遠不要去相信邪物。
世上有關魔種的所有事,一樁樁,一件件,件件樁樁,樁樁件件,也都在告訴他魘的陰險惡毒。
可是。
五歲那年,仲夏夜的屋頂,他腦海裡竟然荒謬地掠過一個念頭:或許我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聽他的指引,允許他的靠近。
再到後面,更為荒唐地想:或許言卿真的對我沒有惡意。
直到仙閣結業的晚上,他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出神地去回憶那時唇上微涼的觸感。
一點點蛛絲馬跡,讓之後每個星星點點的細節,接連成火,開始燎燒理智。
心若琉璃。
他真的聽不到注意不到沒懷疑過嗎?
他聽到了風中簷角鈴鐺亂顫,心跳和蟬鳴聲一樣震耳欲聾。
他注意到了黑暗中言卿顫顫巍巍的指尖,驚慌好似落入蛛網的蝴蝶。
紅燭穿結,嫁衣如血,他懷疑他失眠的原因,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處。
會不會……
真的……
難道……
然後,那些細碎的、不成句的荒唐念想,都在驚鴻三十五年,碎為齏粉。
墜海的一刻,離魂珠碎裂……即便是奄奄一息,可他還是保留理智,想要睜開眼,想去看清他真實的樣子。而這一次,在深海之底,他對上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眸。流光璀璨,勝過人間一切珍寶。
緊隨而來的,是一隻掐上自己脖子的手。
第63章 破鏡(九)
手指貼在最脆弱的皮膚上,一點一點用力、收緊。變幻莫測的海水中,那雙碧綠透徹的眼眸幽幽冷冷盯著他,毫不掩藏的惡意殺意無聲滲透。
言卿緩緩微笑、像是終得解脫,重見天日,望過來的眼神裡滿是洋洋得意。
光線過於黑暗,謝識衣不知道言卿有沒有察覺到他的蘇醒。
墨發遊曳在海水中,身體在不停地下墜。
他疲憊地閉上眼。
瀕死窒息的最後一刻,言卿試圖殺死他的手一頓,忽然輕輕地“嗯?”了聲,像是發現了什麽。
隨後言卿俯身靠了過來,半虛半實的魂體將光影遮掩,冷意遠勝這些年來他經歷所有的風雪,他啞聲說:“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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