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到齊,皇帝從吳德懷手裡接過名冊,草草掃了一眼,道:“有三個沒來?”
吳德懷垂首斂目,揖道:“回陛下的話,午時已到,三位公子仍未至太和門,老奴便依陛下所言將他們三人從名冊上劃去了。”
皇帝微微頷首,目光轉向殿下跪著的七八位官家子弟們,一一掃過,看到賀顧時他目光頓了頓,轉頭看了眼皇后。
陳皇后果然也一眼注意到了賀顧,眼底喜色連擋都擋不住。
皇帝把目光又轉回了殿下,這次他注意到了一個穿白衣的青年,愣怔了片刻,道:“你是……王家二郎?”
王沐川叩首道:“草民王沐川,叩見陛下。”
皇帝蹙了蹙眉,道:“你來選駙馬……你父親可曾知曉?”
王沐川道:“回陛下的話,家父不知。”
賀顧嘴角抽了抽,心道就算不知,你也不能在陛下面前這麽耿直啊……
這不是相當於直接告訴皇帝,王老大人不願意讓兒子尚公主,他是偷偷摸摸來的了麽?
皇帝果然蹙起了眉來,他看著殿下跪著的王沐川,眼神裡隱隱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今年春闈落榜的事……朕也聽王老大人提過了,然你年紀輕輕,能過鄉試中舉,已是十分難得。便是會試落榜一次,回去好生準備,三年後再來,未必不能取中。”
“如今你不好生讀書,等著來年春闈再考,倒是來湊這選駙馬的熱鬧,是何緣故……”
他話音未落,珠簾後的長公主卻輕咳了一聲,皇帝聽到後面色一怔,果然不再說了。
王家家門清正,王沐川斷然不可能會為了一點賞賜,斷送前程。
但也正是因為王家家門清正,兩朝以來,無論是王庭和老大人,還是他已在朝為官的長子,都是隻受命於君的純臣,從不曾摻和進那些黨同伐異的爛事裡。
這樣的王家人,也是一根直腸子,王沐川收到了宮中遞來的帖子,讓他參選駙馬,當然也不會像別人那樣不願意,便不來了。
王家人的確忠心,只是忠的實在太過,簡直傻的有點可愛了。
至於給王二公子遞了帖子的,自然是恨不得把京中所有有點名頭的青年才俊,都給女兒好好選一選的陳皇后。
皇帝心中不由得歎了口氣——
賀世子、王二公子……他有心給這些少年郎一個機會,誰想他們卻還是老老實實的來了。
賀顧跪在殿下聽得心中奇怪,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仔細想……卻又實在想不出什麽緣由來。
也是因為賀小侯爺打了兩輩子的光棍,不曾成過親,當然也沒嘗過做爹的滋味。
否則他一定能想到——便是陛下再愛才,天下間父親給女兒選婿,又哪有如他這般,見了青年才俊,非但不歡喜,反倒還一副痛心疾首模樣的?
王沐川卻隻跪著,他面無表情,那雙眼白過多的眼睛愈發顯得嘲諷意味十足,怎麽看怎麽心不甘情不願,道:“臣願娶公主。”
皇帝:“……”
賀顧好險才憋住沒笑。
折騰了半天,殿前對答才終於要開始了。
賀顧看了一圈,來前他便早已打聽過,這些人大多都是些對他沒甚威脅的庸碌之輩。
只有那個三十來歲樣貌的男人,賀顧打聽來的名目上並沒這人,眼下才知道他是洛河魏氏的宗族子,看起來十分平平無奇,賀顧並沒太注意他。
他覺得他需要留心的,就兩個人——
一個是文章才學勝過他不止一點的王沐川。
還有一個是各項綜合素質都還算上佳的榮遠伯世子,陸歸寧。
最先開始的是殿前對答,賀顧等人被一一帶到殿門外,唯有得了傳喚的,才能進殿,被皇帝皇后和長公主單獨質詢。
賀顧本以為所謂的殿前對答,頂不過也便是一群人站成排,一人問兩句話便罷了,萬沒想到竟然如此鄭重。
他本來還不算太緊張,這下看著前面的人一個個被吳公公帶進殿門,也不由得跟著緊張了起來。
他被排在第四個,前一個恰好是王二哥。
王沐川一進去,賀顧心底頓時也跟著揣揣不安,等他出來,立刻就問他:“二哥,陛下問什麽了?”
王沐川眼皮抬了抬,瞥他一眼,語氣涼颼颼的:“為何我要告訴你?”
賀顧:“……”
吳德懷道:“賀世子,請吧。”
賀顧隻得瞪了王二哥一眼,轉頭跟著吳德懷進了殿門。
隻走了短短幾步,賀顧掌心卻已經汗涔涔的了,他恍惚間想起,便是上輩子披甲執刀逼宮,他都沒現在這麽緊張吧……
“賀世子。”皇帝道,“長陽候不願讓你做駙馬,你今天卻還是來了,此事是你自己的主意嗎?”
賀顧道:“回陛下,是臣自己的主意。”
皇帝臉上沒什麽表情,皇后見了他,神色卻十分歡喜,笑問:“為何,你為何不聽你爹的話,要來選這個駙馬呀?”
賀顧喉頭更了更,閉了閉眼,心道別緊張,別緊張,你可是活過兩輩子的人了,討個媳婦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些天,賀顧問過征野,問過賀容院兒裡的嬤嬤們,甚至問過最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的言定野,他們都說……
真心是最能打動人的。
長公主殿下是陛下和娘娘的掌上明珠,她是除了皇后外,整個大越朝身份最尊貴的女子,又自小錦衣玉食的長大——
長公主什麽都不缺,他也給不了她什麽物質上的東西。
所有人都說真心最重要,賀小侯爺也不想說那些花裡胡哨的漂亮話。
他覺得,他只要表達出自己對長公主殿下的喜歡,讓陛下娘娘看到他的真心誠意,只要說實話,就夠了吧?
賀小侯爺半天不吭聲,皇帝皇后卻不知道他心中糾結,正要在追問,卻見賀顧忽然抬起頭,看向了某個方向,他神色認真,目光如箭,似要穿透那重重珠簾。
“臣……臣對公主一見傾心,真心仰慕殿下,若是……若是能做殿下的夫君,臣必一生對殿下珍而重之,不教公主殿下受一點委屈。”
賀顧說完,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太緊張的緣故,他嘴唇都有點發幹了。
長公主案前珠簾,是內務司所製,十分精巧,簾外窺不見簾內情形,簾內人卻可將簾外看得一清二楚。
珠簾後,長公主的目光始終停在殿下跪著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低著頭,自以為不會被殿上貴人發覺,他悄悄伸出一截淡粉色的小小舌尖,舔了舔顏色淺淡的下唇。
皇帝聽了賀顧的話,沉默了片刻,道:“哦?做公主的夫君?”
賀顧有點緊張,小巧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又叩首道:“回陛下的話,是,宮中選的雖是駙馬,但臣來選駙馬,卻不是為了做駙馬都尉,而是為了做長公主殿下的夫君。”
皇帝聞言沉默了片刻,他轉頭看了看皇后,果然見她眼底的喜歡藏也藏不住,滿臉寫著對賀顧的欣賞。
這大概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了。
皇帝忍不住在心底又暗暗歎了口氣。
“你且下去吧。”
賀顧愣了愣。
這就完了?
吳內官已經站到他身邊,道:“賀世子,請吧。”
於是賀顧隻好又一頭霧水的被請了出去。
他一出去殿門,皇后就看著皇帝道:“我看不必再選了,這孩子說的沒錯,除了他,其他那些個都是衝著做駙馬來的,沒一個是為著做瑜兒的夫君,只有這孩子對瑜兒是一片真心的。”
她語罷,又看向長公主:“瑜兒,你說呢?”
然而皇帝未曾搭話,長公主也只是端起案上茶杯,垂眸道:“母后,禮不可廢。”
皇后被她噎得一更,有點不高興,氣道:“什麽禮不禮的,你們父女兩個,休要誑我,這又是文試,又是武試的,之前選駙馬,哪有這許多的考校?這是在給公主選夫君,又不是科舉,便是選出個再有才華的,與你不相配,又有什麽用?”
皇帝見皇后著惱,連忙打圓場道:“罷了罷了,瑜兒本也不願選這個駙馬,朕與皇后既已和瑜兒承諾過,若是此次無人能過內廷司的考校,以後便不再提親事,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自然說話算話。”
皇后說不過他,一雙美目也隻得惡狠狠斜睨了他一眼,還是沒忍住小聲氣呼呼道:“你究竟是不是瑜兒的親爹啊……”
皇帝眼觀鼻鼻觀心面不改色,隻當沒聽見她的指責。
吳德懷從殿外回來,見了這情景,也只在心中歎了口氣,暗想,長公主鐵了心不嫁,陛下又有意相護,皇后娘娘雖已為國母多年,卻還是這天真如白紙一般的性子,哪裡玩兒的過陛下和長公主這對長了一萬個心眼子的父女呢……
可憐眼下,門外的少年郎們,沒一個知道,那位洛河魏家的宗室子,實則是跟隨陛下多年的暗衛。
宮中養出來的人,那可是見過血、見過真家夥的,他的身手哪裡是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能匹敵的呢……
至於文試……
便是那位文采出眾的王二公子,恐怕也敵不過這位早早就知道了試題,而且還有出題人親自幫忙準備好答案的作弊選手。
若是文試無人能過,那到還好……但若是能過幾個,這位恐怕就要在武試,把那些個還少不更事的公子哥兒們,都狠狠的給修理一通。
到時候要麽選不出駙馬來,要麽選出來了也是這位陛下安插進去的暗衛。
殿下這親……
恐怕還是結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