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一見到這兩個字, 心中瞬時驚濤駭浪,不是他要多想,實在是這把劍無法不讓人多想。
禦臨劍劍如其名, 禦臨劍出便如天子親臨,太祖年間,山河尚未穩固之時,天子曾暫時將其賜予心腹能臣, 以作先斬後奏、便宜行事之憑據,只要見了這把劍,執劍者所為便是天命聖意,倘若有人膽敢違逆, 那便是大逆不道, 該要落腦袋的。
雖然太祖、高祖年間過去以後, 世道逐漸太平安樂, 這柄劍也漸漸失去了用武之地,再不複當年那樣一劍出鞘, 山河動蕩的聲勢風光了, 可禦臨劍的名頭卻仍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皇帝竟把這柄劍賜給了他,此舉實在是意味深長,無法叫人不多想,賀顧捧著那個匣子, 心跳快的如擂鼓——
陛下這是不是就幾乎……已然是在明示, 他有意傳位於三殿下了?
畢竟賀顧如今, 幾乎就差把恪王黨這三個大字寫在腦門上了, 無論是在旁人眼中,他和恪王殿下的“知交情誼”、還是依托著“長公主”的那一層郎舅關系,他與恪王殿下, 兩人儼然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再牢固不過的盟友關系,皇帝如今向他施恩,便相當於是在昭示對三殿下的愛重,這柄劍賜給他,也便相當於是賜給了三殿下。
可陛下為何會這樣信重於他?說到底,如今的他也不過只是個將將十八歲的少年人,涉世未深、更沒什麽有分量的籌碼,唯一一點好處大概就是實在知根知底,不會成為那個濃眉大眼卻叛變了的,可這等恩遇卻真是有些重了,若非賀顧軀殼裡已然換了個活過一回的靈魂,而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這樣驟然得了天子重托,豈能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於是更加對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麽?
皇帝卻沒有說話,半晌,賀顧才聽他在禦座之上長長歎了一口氣,低低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顧兒……你明白朕的苦心嗎?”
賀顧喉頭微微滾了滾,立即跪下叩首道:“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臣只知道,陛下英明神武、年華正盛,會看著國朝大好河山,風調雨順、四海升平,臣民子孫茂茂昌昌千秋基業永固,萬代傳承的。”
皇帝聞言,輕笑幾聲,道:“原以為,你是個性子耿介的,不想你倒也會說這些漂亮話,但今日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和朕說話,也不必如此拘束,朕又不會因著一句兩句的錯處、不是,責備於你,你怕個什麽?”
賀顧聞言,後脊不由得繃得緊了三分——
他當然不害怕了,何況他光棍一條,也實在也沒什麽可害怕的,如今皇帝猜忌他事小,畢竟他一個毛頭小子,又無實際職權在身,但皇帝若是因為他聯想到三殿下,一旦想的多了,生了疑心,那可怎麽辦?
天下焉有不多疑的君王?
畢竟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成了天下共主,卻也要六親不認,那張萬人之上的龍椅究竟燙不燙屁股,那可只有自己知道,每個漫漫長夜,如何安枕,也只有自己心中清楚。
有多少人對他俯首稱臣,便有多少人也一樣惦記著他的權勢地位、或是盼著他趕緊去死,好將他扒皮吸血、生生分食吃了,又或者是盼著從他身上擠下來個一星半點的油水,好叫自己受用一二,這樣的環境,便是糊塗些,一時半會尚且不能發覺,以後也總會有驚覺的一天——
除非自欺欺人。
賀顧恭聲道:“陛下在上,臣豈敢放肆。”
皇帝沉默了一會,語氣這才微不可查的淡了幾分,道:“……有分寸,也是好事,畢竟有分寸不會做錯事,心裡揣著害怕,才知道輕重……顧兒是個聰明的孩子。”
旁人或許不能察覺皇帝口吻的這一點點變化,但此刻精神極度緊張的賀顧卻立刻發覺了,他不但不因此沮喪,反倒終於在心中松了一口氣,道:“臣定然永遠記得陛下今日的教誨。”
皇帝道:“你來時,應當在路上撞上了諸位道長吧,今日你見了朕這副模樣,大概也猜得到,朕這身子……恐怕是要有些不好了。”
賀顧心頭微微一跳,臉上卻更加不敢露了神色,隻道:“陛下龍體貴重,自有天佑,即便輕微抱恙,只要有太醫院諸位大人悉心調理,總會見好,臣鬥膽勸陛下一句……您萬不該說如此喪氣的話。”
皇帝道:“你不必安慰朕,朕的身子如何,朕自己心中最清楚,朕只是放心不下朕的孩子們,自然了……顧兒也算是朕的孩子,朕只是怕,若是有一天朕不在了……江山易主,屆時朕的孩子們,該如何自處?”
賀顧道:“臣惶恐,不敢叫陛下為臣憂心,倘若因此累及聖體,臣夙夜難安。”
皇帝道:“朕沒有告訴旁人,這柄劍給你,也只是為了你日後拿著它,能防個不測,若是真有用得上它的時候……咳咳……屆時該如何使用,你自己心裡掂量。”
賀顧道:“臣謝陛下厚賜,必謹記在心。”
皇帝道:“至於昆穹山的差事,朕自有安排,你暫且先去,以後該如何做,會有人告訴你。”
今日皇帝話並未完全講明,可越是這樣雲山霧罩、似是而非,就越讓人難免想入非非,品出幾分意味深長來。
然而賀顧總不能直接開口問,您是不是真的已經屬意於三殿下了?好歹給個準話啊之類的渾話,也隻得捧著那裝劍的匣子,乖乖的磕頭領了命,轉身告退了。
賀顧剛一走,原本在禦座上不住咳嗽的皇帝,便忽然止住了咳喘,他沉默了一會,才叫人進來又傳了一個禁衛打扮的青年男子進了殿中。
那青年跪下,額頭貼在手背上,跪伏在地,一言不發。
皇帝聲音淡漠的吩咐道:“此行,你跟著駙馬一同前往昆穹山,一定要記得朕吩咐過你的事。”
青年道:“卑職記得,不敢懈怠。”
皇帝道:“嗯,你素來穩妥,辦事朕也放心,此事原用不著叫你親自去,只是乾系重大,朕便不得不多個心眼,倘若他生了一點不軌之心,就地格殺,不必通稟,對了,動手前也切莫先叫珩兒知曉,珩兒性子良善,底下的人若不生歹心還好,但倘若日後珩兒真的管不住賀家了……他心軟之下難免放任,屆時養虎為患,再想處置那便難了。”
青年道:“陛下思慮深遠,只是……只是恪王爺若是不知此事,那以後他知道了……這……”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不必顧慮這個,如若珩兒以後真的因著這個拎不清,朕自會有辦法讓他想清楚。”——
賀顧臨走前,皇帝特意吩咐了他,此事需得低調,切莫對外宣揚,且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讓全世界都知道皇帝給了他一道先斬後奏的免死金牌,那可未必是什麽好事,至少那些禦史言官就第一個不會同意,屆時還不知道會怎麽磨破了嘴皮子的念經,煩都不夠他煩的。
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已近傍晚,賀顧問了一下下人,說是恪王殿下早已經離去了,賀顧想想也是,畢竟刑部和工部的一籮筐差事,還等著他回去處理,他也實在不好繼續留在公主府乾等著自己,耽擱了正事。
賀顧倒沒想太多,只打算自己該歇息歇息,該幹嘛幹嘛,只是下人又跟他說,三殿下臨走前還給他留了東西,說是放在了致芳齋裡的書桌上。
於是賀小侯爺隻得停住了回偏院的腳步,去了致芳齋。
一打開房門,賀顧就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事,身體頓時本能的僵了僵。
不進屋還好,一進屋哪怕昨日下人打掃過了,他還是好像聞到了某種曖昧的氣味——
那瓶顏姑娘專門給他配的軟膏,本以為是派不上什麽用場了,誰想昨晚上倒是大顯身手,只是身手都顯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想及此處,便又難免想到了昨晚上的事,剛開始三殿下還有點沒找準位置,竟然還是他自己手把手一點點教他的……天可憐見,其實他自己也是個只會咣當響的半吊子啊,此前那樣認真準備、學習,又是了解如何找地方又是準備藥膏的,萬萬沒想到最後卻苦了自己……
唉,這又能怪誰呢……
誰讓他自己願意?
賀小侯爺十分惆悵的如是想。
裴昭珩給他留下來的,似乎是一封書信,準確的說是一個小藥瓶壓著的一封書信。
也不知書信裡寫了個什麽東西?難道這人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故意寫個那什麽後感想,要讓他惱羞成怒、無地自容不成?
只是產生了這個念頭短短一瞬,便又迅速被賀顧自己給否決了。
唔……不會的,三殿下不是那種人。
不過書案上,除了那封書信,還有一個小藥瓶,只是瓶身通體瑩白,不知道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麽。
賀顧拿起來在手裡轉了一圈,左右打量了一下,沒看出什麽名堂,便又放回了桌上,拆開那封信看了起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還有點臊得慌。
賀顧看完那封信,耳後和頰上頓時有些發燙,只是仍然強作鎮定,他面無表情的感受了一下——
好吧,的確……真的好像還在疼。
他忍不住暗自磨了磨後槽牙,心道現在倒是貼心起來了,昨晚上怎麽壓根兒不管他疼不疼呢?
不過……藥既然都已經留下了,用還是該用的,否則要是真如裴昭珩信中所寫的那樣,那疼的還是他自己……
賀顧猶豫了一會,雖然房中眼下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他還是本能覺察出了一點淡淡的羞恥來,忍不住吹滅了案上燈台,於是在一片昏暗之中,賀顧才稍微感覺到了一點隱蔽的安全感,脫了褲子開始給自己倒霉的屁股上起藥來。
那藥果然是瓶好藥,冰冰涼涼的,塗一點點就能緩解五六分疼痛,賀顧正聚精會神的趴在書案前給自己擦藥,門卻忽的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一個熟悉的男聲從房門外傳進來:“子環……你在嗎?”
賀小侯爺撅著腚,手上還沾著一坨藥膏,轉頭便正好對上了三殿下一雙明亮烏黑的桃花眼。
兩人大眼瞪小眼,賀小侯爺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人簡直都傻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有點事影響碼字_(:3」∠)_我盡快處理好,抱歉今天更新時間又陰間了感謝在2020-11-02 23:58:32~2020-11-04 01:12: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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