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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駙馬,真皇后》第 92 章
空氣一片靜默。

正午的陽光從敞開著的醫館大門傾泄進入大堂,落在賀顧迎著光的那半邊臉上,越發映的他嘴角面皮抽搐的那兩下,顯得無比尷尬。

顏之雅:“……”

良久,賀顧才道:“……我是男子。”

頓了頓,又道:“……喜……喜脈,這怎麼可能,姑娘真會開玩笑。”

顏之雅:“……”

她當然也知道賀侯爺是男子,但是方才她診過了一次,還不能置信,複診了一遍,卻還是如此——

賀顧脈象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雖說青壯年氣血充實時也會如此,而女子滑脈才是氣血旺盛養胎之象,但賀顧方才卻又說他近日胃寒嗜睡、飲食不咽、有事沒事還想吐……這就……

顏之雅乾咳了一聲,道:“咳……這,我也沒說侯爺是懷上了嘛,只是說侯爺這脈象,它……他的確……就……咳……”

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

原因無他,賀顧和徵野盯著她的那眼神,實在有點嚇人。

顏之雅咽了口唾沫,有點慫的摸回了自己的小脈枕,小聲道:“或……或是我醫術不到,學藝不精,診的錯了也未可知,侯爺要不就當我瞎說的好了……”

也是,她肯定是最近構思那本《我做哥兒那些年》的續集,構思的瘋魔了,所以才會脫口而出,說侯爺這是喜脈,畢竟青壯年滑脈……倒也不怎麼稀罕。



但是吧……按理說青壯年男子其脈滑,多為和緩從容而有力,有孕女子則稍有不同,脈雖滑卻跳動較快,賀侯爺方才那脈象,分明就與她往日診的正常男子滑脈並不相同,反而和有孕女子脈象更為貼合……

這話顏之雅心中雖然想到了,也的確納悶得很,卻怎麼也實在不敢真開口說,只能憋在肚子裡,悶不做聲。

畢竟再怎麼說,賀侯爺也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可能有喜呢?

賀顧還在震驚,顏之雅心裡琢磨來琢磨去千頭萬緒卻不敢吱聲,倒是徵野的思路和關注點都十分清奇,竟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道:“那……那顏姑娘覺得,這喜脈有多久了?”

顏之雅撓了撓耳後,瞅瞅賀顧神色,見他一臉恍然,似乎並不怎麼惱怒,是以便壯著膽子小聲答道:“……大約一兩個月?我……我醫術不精,也不敢斷言……”

賀顧半天才終於從過大的衝擊和不可置信中回過神來,只覺顏之雅所言……

簡直荒謬!胡扯!謬不可言!

此番再一聽見顏之雅和徵野倆人,竟然還這樣煞有其事的討論他那“喜脈”幾個月了,不由得勃然變色,近乎惱羞成怒的斥道:“什麼玩意……什麼一兩個月,我是男人,怎麼會有什麼喜脈,真是無稽之談!”

顏姑娘看著賀小侯爺這副無能狂怒的模樣,那張白白嫩嫩、一向老神在在的國字臉,此刻終於罕見的浮現了點尷尬顏色,乾咳一聲挪開目光,假裝看風景道:“額……侯爺……侯爺說的是,想必定是我診錯了,還是……還是不必當真……咳……”



徵野在邊上聽了顏之雅的回答,臉色卻有些複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半晌,他才忽然抬頭看向了急的臉紅脖子粗,橫眉毛豎眼睛的賀小侯爺。

賀顧感覺到他在看自己,扭頭過去果然見徵野眼神十分一言難盡,滿臉寫著欲言又止。

賀顧被他看的渾身難受,皺眉道:“你……你看什麼!”

賀小侯爺此刻一副急赤白咧、十足惱怒的模樣,然而熟悉他如徵野,卻能看出他此刻心神不寧,慌張倒要多過惱怒一些。

至於什麼原因,賀顧自己心裡清楚,徵野一直跟著他,知道他每日作息,又與誰一處,自然也清楚——

自扶靈回京,恪王殿下與侯爺時不時就要見面,甚至秉燭夜談、徹夜長談、談了又談……總之,他倆一塊過夜,可沒少過……

以前徵野雖然心中有些疑竇,然而始終沒敢開口問,自然也不曉得他倆之間究竟是個什麼關係,今日卻知道了……

徵野雖然木訥,然而他與顏姑娘相熟,顏之雅是個鐵公雞,京中匯春堂開著時,裡面賬房的活兒是蘭宵姑娘兼任,看病采買、曬藥材都是顏之雅和春彤兩個女孩親力親為,京中人力金貴,顏之雅舍不得雇夥計,至於平常箱籠搬動這些個體力重活,便都是叫徵野到醫館去代勞。

徵野心懷鬼胎,自然殷勤的很,有求必應,從不拒絕。

既然這樣相見,顏姑娘寫的那些個話本子,他自然也沒少看過……

侯爺若與恪王殿下是那種關係,兩情相悅,孤男寡男還老一塊過夜,傻子才會以為他兩個還一片清白。

徵野目光複雜的看著賀顧,余光瞅了瞅邊上的顏姑娘,忽然轉頭對顏之雅道:“……姑娘勿怪,我有話和侯爺說,少陪片刻。”

便拉著賀顧往門口去了,所幸街邊無人,他便小聲對賀顧道:“那什麼……爺……你臨走前……呃……是不是……和王爺……總徹夜長談來著……?”

賀顧:“……”

賀顧也不傻,自然一聽就立刻明白了,知道徵野這傢伙想到哪兒去了,也猜到了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賀顧的腮幫子抖了抖,半晌才磨了磨後槽牙,怒道:“這他娘的有個屁關係?”

徵野:“……”

他抹了抹被侯爺惱羞成怒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沉默了半天,才終於又壯了膽、硬著頭皮開口道“可……可顏姑娘醫術精湛,她怎會看錯呢?”

賀顧:“?”

感情這傢伙對顏姑娘的信任程度,甚至可以讓他無視自己是個男人了是吧??

賀顧忍無可忍,道:“……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真是無稽之談!”

扭頭走回顏之雅身邊,只當方才顏姑娘的一番“侯爺有喜”、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的診斷,全沒聽見,敷衍了事的寒暄了幾句,便迅速帶著徵野跑路了。

顏之雅在後面喊了不知多少嗓子,然而壓根兒叫都沒叫住,只瞧見賀小侯爺飛速離去的半抹背影。

她嘆了一口氣,扶著醫館的門框摸摸下巴,喃喃自語道:“我應該沒診錯吧……?”

顏之雅診沒診錯,很快見分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邊昆穹山營地風平浪靜,日子一天天無波無瀾的過著,汴京城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清算宋黨的一番雷霆驟雨,終於告一段落,算是初歇了,群臣心中都是暗自松了口氣。

畢竟無論會否牽累到自己,可朝上朝下,京中總是這樣風聲鶴唳、噤若寒蟬的氣氛,也實在叫人要喊難熬,平日裡大傢伙在街上多說一句話都要怕旁邊有便衣十二衛蹲著,生怕一個不妨,就要被安上一個結黨的帽子。

皇帝自登基以來,一向待下寬仁,從未有過這樣的日子,眾臣一時半會哪裡能習慣?

自然了,以陛下性情,本也做不出這樣的事,可壞就壞在了陛下後頭,竟將清查宋黨這差事,交給了忠王秉辦……

這差事若給了旁人,則無論是因著顧及著宋家和東宮的牽系,還是顧及被牽累的那些大小官員,在京中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都難免要留三分情面,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狠太絕,畢竟為官講究一個人望,太過苛嚴必然得罪人,影響日後仕途……

但是交給了忠王,他卻沒這個顧慮,而且這滿朝上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個能比忠王更巴望著太子趕緊倒霉的人了。



十二衛本來以前就是他管,也是因著除夕宮宴之事落了罪被擼了差事,眼下重得君父信任、權柄回到手中,自然是摩拳擦掌,幹勁十足,盤算著要把宋黨給收拾個雞犬不留。

而太子殿下又需得避嫌,此事自然不可插手,於是那些官員被忠王殿下盯上,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得自求多福了。

明說是宋黨,然而大夥都曉得宋家是東宮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眼瞧著支持太子的文臣一脈,在忠王殿下的攪和下元氣大傷,忠王殿下卻還始終沒有一點兒準備點到為止的意思,甚至還在朝會上和君父稟報,說差事仍未辦好,這些貪官污吏拔出蘿蔔帶出泥的,他還需要時日清查。



還好這些時日,恪王殿下管著工部、刑部,年末了瑣事繁雜,既要勾劃明年開春需得處決的死犯,又要輕點一年的獄司記錄,還得整修河工,防著明年春汛,本來就人手不夠用,忠王殿下還整日帶著十二衛到工部、刑部衙門捉貓拿狗的,搞得人心惶惶,辦差效率都低了五分。

眾人都知道,恪王殿下處理政務,一向勤勉盡心,他並不管誰和誰是一黨,誰又和誰牽累,只要能把安排的差事給辦的好了、辦的美了,他從不多生事端,反之若是影響了差事,他也並不留什麼情面,工部先頭的一個老侍郎,乾了得有二十來年,頭髮鬍子一片花白,因著幾次耽擱了整修河工的差事,一樣被他當著整個工部衙門眾臣的面問責。

於是臣工們一頓合計,都自以為拿準了恪王殿下的性情,找他很是大訴了一通苦處。

恪王殿下果然也如他們所願,第二日便在朝會上直言上奏,說近些日子庶務繁雜,宋家的案子合該告一段落,若再追查下去,不利朝局穩定。

這話要是別人說,難免有心虛著急脫罪之嫌,還會得罪了小心眼兒的二王爺,然而恪王殿下卻沒這個煩惱,而且恪王殿下一個老實人,想必他也不會在乎得罪了二王爺的。

況且還是親兄弟嘛,陛下尚在,二殿下又能拿他怎麼樣?

皇帝聽了,果然沉思片刻,半晌,雖淡了神色,卻是認同了恪王的說法,這通轟動江洛、牽累京華的貪腐大案,才終於宣布告一段落。

恪王殿下經此一事,倒很是結了一番善緣,在不少人心中,都成了一個寬厚仁和又不惜得罪兄長、君父,也要為無辜朝臣直言上諫的賢王。

太子始終未有任何舉動,卻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日朝會一畢,他又去求見皇父,這次終於沒被拒之門外,得見了君父一面。

攬政殿外有個小花園,雖說面積不大,但畢竟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日日都能瞧見,侍弄花草的內侍宮人,自然格外精心,分毫不敢怠慢。

以往皇帝總在攬政殿中坐著,並不怎麼出來,近日卻不知道為何,許是年紀逐漸大了,終於也有累的時候,處理著山一樣的政務,也會開始打盹、頻頻懶神,這才開始願意出來欣賞花園風景,甚至親自侍弄起花草來了。

太子到的時候,君父就正身著一身便裝,正蹲在花園裡給一株植物刨土。

太子嚇了一跳,立刻蹙眉對邊上的小內侍斥道:“真是懶怠!你們怎能讓父皇親自做這樣的事,侍弄花草的人呢?”

齋兒人在邊上站,鍋從天上來,立時被太子給吼得嚇了一跳,嚇得連忙跪下叩首道:“不是……不是奴婢們懶怠,是……是……”



話到嘴邊卻沒好繼續說下去,畢竟太子殿下責備,齋兒覺得自己要是立刻又推卸責任,說是陛下自己要這樣的,搞不好太子殿下還會更生氣。

……但是實情又是的確如此啊。

一時急的腦門都差點冒了汗。

還好這時候皇帝直起了腰,抬手蹭了蹭額上的薄汗,道:“是朕自己要做的,元兒不必怪罪他們。”

裴昭元連忙低頭恭聲道:“父皇萬乘之軀,怎好做這樣的事,入了冬天氣寒冷,兒臣本不該多言,只是……只是見父皇這樣辛苦,心中實在擔憂。”

皇帝道:“這些花兒嬌弱,再過兩個月落了雪,忍不了嚴寒,需得趁現在挪回屋裡去,來年才好成活,朕不過刨一刨土罷了,也不費什麼事,這有什麼辛苦?”

又對邊上的小內侍道:“你且先退下。”

齋兒點頭應了是,趕緊挪著小碎步退下了。

一時庭中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父子二人。

太子道:“兒臣先頭來看見,還在想怎麼都是一樣的品類,父皇這兒的花卻開的這樣好,比宮裡頭哪一處都好,原來是父皇精心照料,自然勝過別處百倍。”

皇帝道:“這都是些體力活,朕想起來便做一做,也好松快松快腦子,省的整日都只記得朝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和那比起來,這倒才是真輕鬆。”

太子道:“父皇操勞了。”

他今日來見君父,自然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此刻太子卻總覺得今日君父似乎話裡有話,他一時摸不準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貿然開口試探。

皇帝也不知在想什麼,分明知道大兒子來找自己這一趟,多半有所請求,卻故意不點破,只道:“養花和養人一樣,都得精心,養花需得松土,以免泥土凝的太實,不利花草根葉生長。”



說到這裡,卻忽然停住了,至於那話裡的“養花和養人一樣”,養人究竟怎麼樣,卻不細說了,只仿佛似乎根本沒提到過一樣。

太子心中卻忽然打了個突,眼皮也開始猛跳,他牙關緊了緊,終於還是立刻咬了咬牙、撲通一聲在皇帝面前跪下了。

他這樣忽然跪下,皇帝見了也不驚訝,只是面色淡淡的垂眸看著他微微顫抖的脊背和頭頂。

太子似乎渾然不在意土地上髒污,只對著皇帝重重磕了個頭,悶聲道:“還請父皇息怒,兒臣……兒臣知錯了。”

皇帝淡淡道:“怎麼,好端端的,忽然跑來和朕認錯了,朕又不曾責備你什麼。”

太子伏首道:“父皇不責備,又允準了三弟所求,是父皇對兒臣的寬仁,兒臣感念在心,不敢輕易忘懷,只是心中始終難安,是以……今日,今日才特來和父皇請罪。”

皇帝道:“你三弟是個實心眼,他朝會上奏,並不是要給誰求情,他是怕耽擱了正事,你可明白?”

太子道:“兒臣……兒臣明白了。”

皇帝道:“為君者,雖確然有馭下之道,然則不能為了博一時親厚,寬縱小人,放任奸佞,若是此等邪氣叢生,朝綱何存?屆時國將不國,君亦不成君,朕知曉當初元兒提拔宋宜年,也是因著顧及到他父親在江洛為官多年,他若升遷,江洛官場可固,也更利管轄,然而你卻不曾想到,養虎終要為患、尾大必然不掉,宋宜年這樣的人雖然的確可穩得江洛一時平穩,然而他貪婪不知饜足,要維持這份平穩,又得喂進去多少做代價?長此以往,江洛如何不生民患?”

“元兒的腦子裡若只有平穩、制衡,將來登上這個皇位,是遠遠不夠用的。”

裴昭元聽完了君父一番話,眼眶頓時紅了,雖不知到底是真心如此,還是實在演技逼真,總之他是真的落淚了,瞧著十分情真意切,不似作偽。

太子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低聲道:“父皇諄諄教誨,兒臣都記住了,以後必然引以為鑒,再三小心。”

皇帝“嗯”了一聲,狀似無意的閒談道:“近些日子,坊間很是有些留言,說朕清理宋家,是要清理你,還說什麼朕有廢儲再立之心……”

哼笑一聲,搖了搖頭道:“……都是些無稽之談,朕本不想搭理,只是擔心元兒聽了多心,今日你既在此,朕便告訴你,朕並無此意,莫因這些無端猜忌,壞了你我父子情分。”

太子背脊驟然一僵,若不是此刻他低著頭,皇帝就能看見他驟然縮緊的瞳孔,和微張的嘴。

倒不是裴昭元大驚小怪,實在是自他那次提了生母大陳皇后,惹得君父龍顏震怒被關了半年禁閉後,皇帝待他便大不如前,雖然別人不曉得,但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君父態度至少冷了不止三分,給他的差事也不像以前那樣事無巨細的指點、過問了。

皇帝究竟有沒有廢儲之心,莫說旁人,就連裴昭元自己心中都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根本猜不出君父的心思。

如此態度,更別提如今日這般挑明坦言,告訴他自己並無廢儲之心了。

眼下驟然聽他這麼說,裴昭元的心跳驟然加快,一股巨大的喜意襲上心頭,他吸了吸鼻子,這次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帶著鼻音道:“兒臣……兒臣謝過父皇寬仁信重……”

皇帝低低嘆了口氣,生了皺紋的手放在跪著的太子發頂撫了撫,道:“你這孩子,其實倒是最像朕的……正因如此,朕才格外擔心你……叫旁人帶的走錯了路啊……”

太子愣了愣,眼裡帶著淚,抬頭便忘進了君父一雙渾濁又專注的望著他的眼睛。

“父皇……您……”

皇帝低聲道:“朕如今把宋家收拾了,元兒是不是以為朕是收拾了你的人?朕告訴你,並非如此,朕想要管著的,不是你,是陳家,是陳元甫。”

太子的瞳孔微微一縮,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半晌才道:“這……這……舅舅他……他並無……”

皇帝道:“你什麼都不必說,朕知道元兒要說什麼。”

“陳家是你的外家,元兒和他們親近無可厚非,但你如今年紀尚輕,當年朕是如何過來的,如何登得這大寶,元兒都不知道……”

皇帝的指腹順著太子發絲的弧度一下一下捋著,那速度恰到好處,那力度不輕不重,卻又恰好能讓裴昭元恰好能感覺到君父少見的溫情。

皇帝低嘆道:“花需松土,朕的元兒又何嘗不是朕最想、也最必須精心養好的花,朕不願讓你像朕當年一樣,枝葉無處生長安放,只能受人掣肘、身為天子卻反要仰人鼻息,事事身不由己。”

“元兒啊……朕……朕也老啦,這些日子,你也看出來了吧,朕的身子已是很不好了,日日咳著,用了藥也不見好……朕又還能在幾日呢?”

太子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他呆呆的看著君父那雙帶著嘆息、帶著淡淡的溫情和擔憂的、昏花的眼——

忽然、也是頭一次,感覺到有些鼻酸。

原來……父皇……並不是不在意他。

裴昭元抽了抽鼻子,庭中一片靜默,半晌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君父的大腿,這次再難抑制話語裡的淚意,顫聲道:“父皇……父皇……是兒臣不孝,是兒臣愚鈍……兒臣……”

皇帝摸了摸他的頭頂,閉了閉眼,低聲道:“……朕只怕時日無多,當初朕好容易才把陳庭端弄下去,他隻手遮天了那麼久……如今他的兒子卻竟然又想走他當年的老路,妄想把持著朕的兒子,朕豈能容忍,看著他欺我元兒年少無知,變著法的利用你把整個朝廷都變成他陳家的後花園?”

“朕……朕豈能忍?”

太子抱著皇帝的腿,一言不發,卻是落淚不止。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見太子抬起頭來,才道:“元兒,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太子平復了一下呼吸,低聲答道:“兒臣……兒臣都知道了。”

皇帝道:“人人都說,天家沒有親情,朕今日告訴你,的確如此,卻又並非如此。”

裴昭元愣了愣,道:“為何?”

皇帝道:“你的幾個叔伯,朕登基後都已然辭世,以前還總有愚不可及之人,說什麼是朕容不得兄弟,是朕害死了他們,豈不知朕才是這世上最需要他們,最希望他們好好活著的人。”

“當初太祖皇帝亂世之中爭得天下,我裴氏一門七王,各各都是以一當百、戰功彪炳,若沒有這些先祖,沒有兄弟相助,裴家的天下何來?”

“朕的兄弟都不在了,朕孤身一人,才會無助無援,受人挾制,天家如何無親情?”

太子心中一動,面上卻未露,只佯作恍然,定定道:“父皇的意思,兒臣都明白,日後必不會薄待了二位弟弟。”

皇帝卻沒答話,只頓了頓,道:“你二弟,本是秉直性子,卻實在沒幾分頭腦,容易受旁人攛掇,說風就是雨,讓他往東便往東,往西便往西,但其實對你從沒幾分惡意,縱然有些非分之想,可他只有蠻勇,卻無膽魄,其實並不會威脅你什麼,至於你三弟,他性子閒適,雖有用心之時,也只是為君辦差,如今朕在如此,你承位了也是如此。”

“臨兒耿介、珩兒踏實,卻都是真能替你辦差的,親兄弟難免摩擦摔打,但血濃於水,雖如今或許和你有不對付之處,日後卻才是你最可信重之人。”

太子道:“兒臣受教了。”

皇帝道:“臨兒近日是又有些忘形了,朕會提點他,至於珩兒,要防北地河泛,朕剛剛吩咐了他去北地三府,主持興建河工,他辦事勤懇踏實,你身邊若少些整日蠅營狗苟、謀劃得失的小人,多些你三弟這樣的人,朕倒還放心些。”

太子道:“去年三弟就忙著治災,沒能在京中過年,今年又要出去,北地苦寒,三弟辛苦了,兒臣回去就叫下人準備些冬衣炭火,叫三弟臨走時帶上。”

皇帝點了點頭,道:“這些事你自度量著辦吧,不必告訴朕,朕要和你說的是另一件事。”

太子怔了怔,道:“還請父皇明示。”

皇帝卻忽然劇烈的咳了一聲,這一下咳得厲害,驚天動地,那架勢仿佛肺都要咳出來,他站著的腳步都有些不穩,微微晃了晃,太子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來扶住君父,急急道:“父皇……您怎麼了,我這就叫人宣太……”

皇帝卻擺了擺手,他搖頭想說話,卻半天沒說出來,太子只聽見父親胸腔裡如同拉風箱一般■■作響,頗為駭人,一時也不由真心替父親短短半年,便肉眼可見垂垂老矣下去的身子感到有些擔憂。

皇帝平復了許久呼吸,才抬眸看著他,道:“你……你和朕說實話,除了宋家,陳元甫……還有哪些人?”

“朕……朕想聽你親口和朕說。”

太子聞言,腦子空白了片刻,動作卻忽地凝滯了。

皇帝見他這樣神色,倒也不惱,只嘆了一聲,道:“天家的親情,只在你的兄弟們身上,元兒要明白……無論是你外祖家,還是太子妃家,他們……都是外人,眼前親厚著的時候烈火烹油,以後就有可能成為……咳咳……架在你頸側的鍘刀啊……”

“如今朕還在,他們自然不敢,可是等以後……等朕百年了……你怎麼辦……”

“元兒捫心自問,你鬥得過你那老謀深算的舅舅嗎?”

裴昭元微微張著嘴,看著眼神幽深注視著他的君父,一時愣怔著沒能回的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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