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秋帶著孩子住回了裴渡給他買的那套江景大平層。至於凝聚著他們無數回憶的君銀大廈, 已經成為了他想都不願意再想起的噩夢。 至於小知了的治療,他本來想讓裴渡提供信息素香水,這樣也免去了見面的麻煩。裴渡沒說什麽, 直接給他轉接了專家電話,專家稱香水的治療緩慢,無論如何都比不上親父的陪伴,可能會將療程拖長一倍。
也就是說,本來一個月能解決的事, 可能會變成兩個月。
於是聞秋允許他每天來自己家一個小時,只是治療,不談其他。
他也開始慢慢思索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最後他能想到的, 還是只有自己的親人。
他主動聯系了聞傑睿,告訴了他想要離開的事。聞傑睿在電話那一頭老淚縱橫,恨沒有早點揭開裴渡的狼子野心。
在老家的趙媽聞訊趕回來照顧他,只是對待他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處理一地鋒利的碎玻璃。有一次他不過是趴在窗台上看看風景, 大概是身子探出去遠了點,就嚇得趙媽驚叫起來。
聞秋不明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還算冷靜, 但是仔細想想近來的所作所為, 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概的確是有點精神病。
趙媽在他背後絮絮叨叨地說著回老家後的事, 還有她那個不肖的兒子。聞秋突然就想:為什麽趙媽的兒子出現得那麽湊巧?之前找啊找一直都找不到,後來裴渡想要他和孩子一起過去同居了,那艘遠洋漁船忽然就返航了。
蒙在眼前的那層名為愛的陰翳消失了, 如今看來, 全是算計。那個男人的心思如此縝密,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
聞秋陰陰地盯著鏡子,把嘴唇上一塊乾燥的皮直接撕了下來,立刻就有鮮紅的血珠往外冒,被他不耐煩地舔掉了。
“小少爺啊!”被趙媽看到了,又是好一通嘮叨,拿毛巾過來替他細細地擦了。
聞秋站在原地,安靜地低頭看她,忽然道:“趙媽,再過一個月我就要走了。這套房子送給你吧。”
“你說什麽?”趙媽一愣,“你現在這樣還要去哪裡?我肯定要跟著你照顧你哇……”
“我和父親還有何羽哥聯系了,他們說會幫我。”聞秋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個月後等小知了痊愈了,我會去英國,裴渡給我的東西,錢、房子、車子……我都不要了。你不要擔心,爺爺有給我留一筆遺產,去英國我也會生活得很好。”
“英國……很遠的吧?”趙媽有些怯了,她這輩子連省都沒出過,更何況遠渡重洋去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了,“這人生地不熟的,一定要走嗎?”
聞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我已經想清楚了。”
聞傑睿也好,何羽也好,他本來一個眼神都不想給。是裴渡逼他的,逼他放棄熟悉的一切,斷尾求生。他尚還有很強烈的自救的意願,不想看自己一點一點被抑鬱吞噬,他知道如果病情繼續發展下去,或許連自救的念頭都不會有了。
更何況……除了裴渡以外,他還有一個必須要離開的原因。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誰都沒有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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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來給小知了治病的時候,裴渡帶了一束白玫瑰,他有個很浪漫的習慣,以前約會的時候總是會送花。
聞秋接過那束他常送的白玫瑰,低頭聞了聞,神色古怪地笑道:“你知道我每次收到白玫瑰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嗎?”
裴渡一怔,他只知道過去每次收到花,聞秋都笑得很開心,比他懷裡的花朵更加明豔。
“我會想到你第一次幫我過生日的時候,把禮物都扔到了垃圾堆裡。那些值錢的東西很快被人撿光了,我就一個人蹲在地上,把被人踩爛的稿紙和玫瑰撿起來——因為那時候我還很蠢,還舍不得你。”聞秋自嘲地笑笑,“說實話,後來你每次送我白玫瑰,我都能聞到垃圾的味道。”
“……你從沒說過這些。”
“因為那時候我想認真地和你在一起。”聞秋隨手把花扔到了垃圾桶裡,“現在這些都不需要了。”
裴渡看著垃圾桶裡那潔白的花束,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把它撿起來抱回去好好珍藏,就像當初的聞秋一樣,因為這是凝聚了他心意的東西。但是他終究沒有那麽做,只是低頭斂眉道:“當初是我錯了。”
他從善如流地道歉,如果真的能有用的話他會鍥而不舍地說上一千一萬遍。頓了頓他又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從發現真相的那一刻起,就主動告訴你,我們是不是不會走到這一步?”
誰說不是呢?惱怒、怨恨、不甘,難免都會有,但那時候小知了剛剛失而復得,他感激裴渡還來不及,再加上不知者不罪,他或許真的會輕而易舉地原諒裴渡——不,說不定還會感到慶幸,因為孩子終於有了父親,他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留在裴渡身旁,可以給孩子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但你不會這麽做的,因為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控制狂,不容許絲毫風險,你愛人的方式就是把人掐在手心裡,讓整個世界都按照你的心意運轉。”聞秋隻恨自己沒有早早看透這一點,“說實話,我也要感謝這個契機,讓我早早認清了你。不然等我們真的結婚了,一切都晚了。”
裴渡無言地站著,就好像站在審判台上,聽法官讀他冗長的罪名。聞秋看得太透徹,很多東西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然而聞秋就這樣不留情面地撕開給他看,每一句話都是一記振聾發聵的耳光。
“你說得對,”他只能這樣艱澀地開口,“我從來不知道該怎樣愛一個人,我過去的經歷沒能教會我這點,所以我只能用自己錯誤的方式去愛你。”
“但是……能不能至少給我一個機會去學習和改正,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對不起,我已經受夠了,裴渡,我連你百分之一的算計都沒有,我不想再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了。”聞秋閉上了眼睛,抬手指向一個房間,“小知了在那裡,你去吧,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
如聞秋所言,他在自己家給裴渡劃了一個有限的活動空間,自己則回避不見。小知了還沒有到能理解如此複雜事情的年紀,隻以為爸爸和叔叔吵架了。
裴渡表現得很守規矩,沒有到他面前來晃悠,只是每天來時,會給他帶不同的禮物,有時是限定的甜點,有時是昂貴的奢侈品,有時僅僅是路上發現的一片美麗的樹葉。被聞秋看到了,直接把禮物丟進了垃圾桶裡,然後對趙媽說:“以後他送什麽,都直接扔掉。”
趙媽連連點頭稱是,小知了則吸了吸鼻子,睜著圓圓的眼睛打量著生氣的爸爸。
他不希望爸爸和叔叔吵架。因為裴叔叔對他特別好,每天都陪他玩各種遊戲,給他講故事,唱好聽的歌,身上還有讓人很舒服的味道。可是每天裴叔叔呆一個小時就要走了,說是聞秋不讓他多呆,所以他總是每天數著手指盼他過來。 要是爸爸和叔叔不吵架就好了……
這天他和裴叔叔在玩搭積木,搭了好高好漂亮的一座城堡,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壯觀。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以至於不小心碰到了城堡的根基,只聽“嘩啦”一聲,壯觀的積木城堡眼看就要倒塌,還好裴叔叔眼疾手快伸手一扶,才讓它勉強立住。
“沒關系,有我扶著不會倒的,”裴渡兩隻手都扶著城堡不能動,微笑著叫他的名字,“小知了,你把那塊藍色的方形積木的拿過來,墊在我的左手下面。”
“太難了……”小知了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道,“我去叫爸爸來。”
裴渡愣了一下,“小知了!”
然而小孩已經跑得飛快,出門找爸爸去了。
聞秋一個人坐在書房裡,面前攤著一本書,然而卻心煩意亂到沒法做任何事,只是用余光瞟著鍾上的時間,算著裴渡什麽時候會離開。
忽然小知了就跑進來,一副大事不好的樣子,“爸爸,要倒了!”
“什麽?”聞秋被他拉得站起來。
“快要倒了,你來幫忙呀!”小知了不由分說拉著他往房間裡走。
聞秋還以為有什麽大事,跟著進了那間房,濃鬱的ALPHA信息素撲面而來,恍若朔風卷雪落了滿懷,讓他從後腰到小腿都跟著軟了一下。
他看到裴渡盤膝坐在地毯上,雙手扶著半塌不塌的積木城堡,在他質問前就解釋道:“不是我支使的,他自己要去的。”
“……”聞秋低下頭,就看到小知了抱著自己的大腿,亮晶晶的雙眼裡寫滿渴望,“爸爸一起玩呀……”
聞秋歎了口氣,不想在孩子面前甩臉色,便也坐在地毯上,隔著搖搖欲墜的城堡抬眼望向他:“該怎麽做?”
“把那塊藍色的放到瞭望台的下面。”裴渡的聲音溫和,就好像過去的那些午後他們喝著茶在露台聊著天,陽光落在他臉上,把他的睫毛都染成了金黃的顏色。然而現在想起那個露台,聞秋只能想到李文斐跳下去時那決絕的一幕。
他們所有美好的回憶,他們本該美好的未來,是裴渡把這一切都毀了,真是該死……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顫,積木沒對準地方,險些把城堡推翻。裴渡立刻扶穩了建築,把那塊積木安穩地塞了進去。中途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聞秋的手,那細膩冰涼的觸感,讓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被燒了一下。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配合默契地很快將城堡複原,小知了高興地拍著手,覺得兩個人已經重歸於好了。他拿起代表王子和公主的兩個小人,在城堡上玩過家家,嘴巴裡編著童話故事,邏輯能力和表達能力遠超同齡的孩子。
“這孩子是個天才,比小時候的我還要聰明得多,”裴渡在一旁看著,忽然道,“如果能好好培養,將來的前程不可估量。”
他只是有感而發地隨意閑聊,然而不經意間對上聞秋的眼神,卻發現了那裡面烈火灼燒般的恨意。
裴渡的心驚顫了一下,知道自己大概是說錯了話,但是他那精密的大腦,卻想不出自己錯在了哪裡。
“小知了是早產兒,小時候身體不好,還有信息素缺乏症,治療要花很多錢。”聞秋開口了,“你記得我曾經來找過你,想求你包養我嗎?你給了我一小時1000塊的高價,而且還沒有上我,我當時真的是感動得要死。”
裴渡當然記得,他甚至還記得自己是抱著怎樣戲弄的心思,想著把人吃乾抹淨。他想這種底層人最好支配,只要拋出點錢他們就會出賣一切,玩完了就這麽丟掉,也不會引發什麽麻煩。
“那天前,小知了生病了,發燒到39度,我送他去了醫院,可是排隊排了好久。我擔心到胃痙攣,但還是強忍住沒看醫生,因為我沒有錢,那個月的藥費房租學費什麽都沒有,欠了很多花唄和信用卡……那時候我在想,如果不僅僅是發燒,而是別的重病怎麽辦?”聞秋抬起蒼白的臉,直勾勾地看向裴渡,“要是我沒照顧好小知了,他出事了怎麽辦?”
裴渡怔怔地聽著,好像一把刀梗在喉嚨裡,他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想到了你,想到了賣身。我想你長得帥又有錢,也不像別的ALPHA那樣粗暴,被你上我好像還能夠接受……我到了你家,發現你比我想象得還要有錢,你家裡的每一個擺件都可以買下整個我,當時我其實有點高興,因為你這樣一個有錢人,肯定會非常大方吧?”
將自己剖開反而有種殘忍的快意,那些東西淤積在心裡都快腐爛了,是時候拿出來見見陽光,聞秋繼續說下去:“結果還是沒能做下去,因為太緊張了都犯了胃病,我就想自己怎麽那麽沒用,為了孩子這點犧牲都不能做。我又很害怕,怕你生氣把我趕出去,那樣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也許最後真的會去賣.淫吧……”
“夠了,別說了……”裴渡的嘴唇顫了顫,心痛到快要無法呼吸。他竭盡自己所能地調查了聞秋的過去,想要去報復、去彌補。可是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是他所無法觸及的,在那些無人在意的角落裡聞秋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他不敢想象,也無法彌補,也不想看他再這樣一刀一刀把自己劃得鮮血淋漓。
“我說這些,就是想問問你,”聞秋抬起眼,眼神是一把淬了毒的刀,“你有什麽臉,利用孩子來拿捏我?”
“嘩啦——”小知了玩膩了,忽然伸手一推,壯觀的城堡四散崩裂,成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積木。
“倒嘍!”他拍著手看著所有努力毀於一旦,孩子氣的小臉上洋溢著天真無邪的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