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試的一兩個周, 作業不會特別多,於是周六倒數第二節自習課開始,班裡多少顯得有些蠢蠢欲動。 值班的班委靳如墨維持了好幾次紀律, 底下仍有窸窸窣窣的動靜,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下課後,化學岑老師進來,找到了沈白曜,道:“白曜, 下節課可能要麻煩你和林璁幫我批一下化學小測。”
沈白曜:“好的老師,但是林璁下午出去補習數學了。”
岑老師四下環視,以尋找新幫手, 最終鎖定了化學年級第二——講台上的靳如墨, 他卻有些為難:“抱歉啊老師,我要看班……”
岑老師下一個想找趙栩,因為她的字跡和自己的朋友實在相像,就不免多了幾分關注,靳如墨大腦飛速運轉, 搶先一步道:“老師,唐嘉禮上午就把作業寫完了,您找他就行。”
“他和我經常幫李老師批填空, 有經驗得很。”
剛端著水杯進來的唐嘉禮, 不知道自己被好兄弟賣了, 只聽到後半句,愣愣地點頭。
岑老師思考片刻,最終答應了, “嘉禮, 那就麻煩你和白曜, 下節自習課去化學辦公室幫幫忙。”
“好的老師。”唐嘉禮站定,乖巧地笑著,視線正巧和朋友對上,對方挑著眼睛,助攻技能再一次上身。
好啊你靳如墨。
又是配享太廟的一天。
……
選擇題是機器批閱的,沈白曜和唐嘉禮只需批閱填空。
當然了,化學考試除了選擇就是填空。
沈白曜一邊批閱,對於自己作出的離譜答案,有了全新的認知,拿起正確答案細細端詳,更覺不安。
“怎麽了?”唐嘉禮注意到了同桌的異樣,放下紅筆。
沈白曜對著複雜的流程圖,一陣眼暈,“請問,這裡為什麽要填硫酸鋇。”
“我看一下。”唐嘉禮把卷子放在光下,拿出驗鈔的眼力認真審題,半分鍾後,道:“從海水中提取鹽類,就是……很特定的步驟。”
他挽起袖子,鋪開草稿紙,畫出粗鹽提純的流程圖,恨不得把無機物章節從頭至尾串講一遍。
“先加入過量氯化鋇……”
男生下意識向她而傾,一隻手半托腮,露出白皙有力的小臂。另一隻手有條不紊地寫字,明亮的小狗眼難得沉穩,染上了澄澈純粹的笑意。
少年變聲期已過,聲線歸於乾淨溫和,帶活了枯燥的題目。
沈白曜趁他寫方程式的功夫,循著窗邊落下的光影,視線直直落在直挺的鼻梁之上。
“大體流程就是這樣,不會我可以再講。”唐嘉禮抬眸時,直直撞進女孩氤氳著光澤的眼睛。
日落時分,少年少女眼中的琥珀色,揉碎在蒼穹燃燼的余暉,橙子味的雲浸著酸甜的氣味,透過窗沿漫過青春的港。
“看見你們學習互幫互助,老師很高興。”
岑老師的發言,打斷了“沉迷學習”的兩人。
沈白曜輕聲道謝,明白原理之後,喝了一口水,接著低頭批閱填空題。小唐同學則是拿著講題的藍筆,一時間神思恍惚。
岑老師繼續說:“你們溫老師分配同桌的方案很不錯,俞鋒和白曜的化學比起期中之前,都有了很大的進步。”
“不得不說,趙栩確實挺厲害的,我聽說她給高三老師講題,講得頭頭是道的。”
這個故事還要追溯到兩周前。
沈瑜年給邵渝送完酸奶後,經過高三三班,見到老師和同學因為一道溶液離子的多選題陷入沉思,她直接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題目的思路打通了,一時間傳為化學教研組的美談。
沈白曜替朋友收下這份認可時,岑老師盯著卷子卻變了臉色,放緩聲音,“白曜,少量氫離子參與反應生成的是碳酸氫根。”
“嗯?”聞言,沈白曜握筆的手一頓,仿佛失去記憶般,開始從上周吃了什麽,一路回想到昨天放學小狗衝她汪汪叫,都沒想起來有這麽個題。
她本身對於化學就不感冒,加之平時學得不太走心,算是得過且過。
岑老師不禁替她著急,“你的其他科目都不錯,如果把化學提升一下,絕對是年級前二十的水平。”
“就是就是!”
辦公室門沒關,許是裡面的交談聲傳了出去,恰好走到辦公室門前的沈瑜年,突然探進腦袋來,對此表示附和。
“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了?”沈白曜見她如過無人之境,替別人尷尬的毛病又犯了。
“門沒鎖,何況現在放學了。”
後知後覺,沈瑜年覺得是有那麽點不妥,盡管辦公室裡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大學好友,沒什麽好見外的……
但問題在於,她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總不能憑著那點兒“類卿”,就對她另眼相看吧。
不知怎的,岑老師對這位轉學生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並未多說什麽,看了看時間已晚,就把兩個學生放走了。
……
放學之後,沈白曜和沈瑜年剛坐上地鐵,沈瑜年就開始看美食攻略,一臉期待:“中午我都沒吃多少,就等著晚上吃頓好的。”
“出息。”沈白曜笑著調侃,而後從書包裡翻出歷史課本,低頭背誦。
沈瑜年打開聊天界面後,忽然面露難色,“有件事,可能要和你商量一下。”
“我妹也想吃海底撈,現在已經在那裡等我們了。”
趙檸今天一個人待在家裡,家庭教師趙新予又臨時請假,為解決吃飯問題,沈瑜年只能把妹妹帶上。
沈白曜:“沒事兒啊,讓小妹妹來就是了。”然後不可置信地看向不稱職的姐姐,“話說,你就讓她一個人去,遇見壞人怎麽辦?”
沈瑜年習慣了對沈瑾思散養,偶爾轉變不過來身份,隻得心虛道:“不好意思啊,我收到消息的時候,她已經在門口做美甲了。”
“什麽?”沈白曜不僅驚訝,唯有點評:“小妹妹真是……思想超前。”
沈瑜年扯扯嘴角,“那是,什麽流量明星熱門電視劇流行梗,我妹從來都是5G衝浪,前些日子還在鹹魚上出明星小卡,我一個都不認識。”
沈白曜開玩笑:“要不我去支持支持妹妹的帳號,看看有沒有我喜歡的……” “沈白曜。”
兩人的對話被打斷,沈白曜上一秒本想禮貌,可看清站立的人時,笑容即刻消失了。
站在她面前的一女一男,是她沒轉學之前的初中同學。
沈白曜鬱結於心,裝作沒有聽到,負氣掰扯著手指。
扶著把手的男生期待她的回應,站在他旁邊的女生也衝著沈白曜微笑。
可沈瑜年明顯能看出,沈白曜並不想搭理他們。
“我們換個地方坐。”沈白曜沒好氣的瞥了他們一眼,拉著沈瑜年的胳膊,在初中同學的欲言又止中,匆然離去。
一看到他們,初中那些不算友好的回憶再度襲來。
2010年化工廠的爆炸案在定海市算得上是影響深刻的大事,直接促進了當地的行政改革。
初二年級的某天,沈白曜沉浸在外公意外去世的傷痛中,進班之時,便聽到有幾人圍在一起討論著什麽。
當她聽清楚具體內容,當年的火蟒仿佛再度襲來,無情地炙烤著她的心臟,痛得她寸步難行。
“我聽別人說的,沈白曜的媽媽死在xx化工廠。”
“真的嗎?人不都變成灰了!”
“那不就剩了土葬的麻煩……”
“……”
一字一句,都是最無情的刀,在她的心口上肆意留下劃痕,沒等到結痂,便補上新的一刀。
同學嘴中的“別人”,正是沈白曜在初中最好的朋友。
她沒想到,與朋友攤開的那份,內心最不堪回首的苦惱,到頭來竟成為了全班同學的談資。
小孩子的惡是純粹的,更是可怕的,他們講起傷人的話,大可拿年紀小當托詞,以零的代價,用直白的惡意,帶給另一個孩子深重的傷害。
簌簌流血的傷口難以愈合,難聞的血腥味,將彌漫在她所至的每個角落。
後來,沈白曜想明白了。
十年前的那場意外,又豈止是在某天、某段時間捆住她不放,而是牢牢桎梏了整個漫長的余生。
沈瑜年見女兒臉色難看,不由得扯住她,指指提示牌,“到站了到站了,再走就走駕駛室裡了,你要去給人開地鐵?”
沈白曜深吸一口算不得清新的空氣,正了正色,拉著朋友的手,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地鐵。
沒想到她的老同學很是執著,追了上來,女生拘謹道:“從來沒看到你去初中同學聚會,好久不見。”
男生套著近乎:“聽說你考上師大附中了,好厲害。”
女生就是沈白曜初中的好朋友,也是泄密的人。
男生是幾個參與討論的人之一。
沈白曜雙手環抱在胸前,冷言諷刺:“我為什麽不想去同學聚會,你們心裡沒數嗎?”然後自嘲地笑:“不怕我再動手打人?”
當時她聽到有人議論自己的媽媽,幾乎失去理智,手比腦子快,直接把20斤的書包甩在多嘴幾人組的桌子上。
事情不大,不過涉及的人挺複雜。
在山海中學就讀的,家庭多是有點關系的,其中一個男生的陶瓷杯被摔碎,他就此借題發揮,把“我的區長父親”喊來學校,父子兩人在班主任面前添油加醋。
班主任不分青紅皂白,亦是出於“寧肯得罪一個,絕不得罪一群”的和稀泥心理,將矛頭對準沈白曜。
說她是欺負同學的壞孩子,一通顛倒黑白,將其他人的過錯撇得乾乾淨淨
馮昭筠聽說之後,二話不說,動用了身邊的關系,讓學校把班主任辭退了,父子二人不知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連忙上門道歉。
雖說事情到這裡算是解決了,不過沈白曜肯定沒法待在山海上學了,只能轉學到壓力頗大,但升學率可觀的銀河中學。
雖說銀河學業壓力很大,但初三一年,沈白曜談不上不高興,心境卻平和了不少。
沉迷學習還是有好處的,就沒精力分神去想不高興的事情了。
女生聽到這通冷嘲熱諷,有些委屈,“對不起。我道過很多遍歉了,可是你一直不理我。”
沈白曜:“你可以道歉,我也有不原諒你的權利。”
男生上前鞠了一躬,“我們當時都太不懂事了,大家都盼著你能出現在初中聚會上,冰釋前嫌。”
“冰釋前嫌?”
沈白曜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不懂事是傷害別人的理由嗎?”
“你們既然已經原諒了自己,何須我的原諒?憑什麽道德綁架我,好像我不原諒你們,就是天大的小心眼。”
“你們誰說的,我都替你們記著。”
一旁做聽客的沈瑜年雖說不知前情,卻大致能辨別出:
女兒初中被人欺負了。
沈瑜年上前攬住女兒的肩膀,回眸冷笑,“兩位同學,人家不想理你們,就接著愧疚吧。”繼而柔聲道:“咱去吃飯,不和他們生氣。”然後揚長而去,再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與其和心煩的人糾纏,不如吃飯解千愁,順便幫她徹底解開心結。
出了地鐵站,見沈白曜神色怏怏,沈瑜年順手買了一串水果糖葫蘆遞給她,也不催她開口,只是當一個靜靜陪在她身邊的同伴。
畢竟,輕易說出前塵,是雪上加霜的傷害。
陪伴有時更令人心安。
沈白曜咬掉了一口草莓,做著強烈的思想鬥爭……
要不要告訴“趙栩”,她的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