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午後的海邊人流如織， 大家好像並不急著回家過年，而是三兩結伴，徜徉在海邊棧道。  空氣中攜來海風的腥鹹， 吹散了過去一年的倦怠，倚欄而歇息，遠處波濤如絲綢浩渺，層層起伏，繚亂了行人的視線。又正值漲潮時分， 海浪拍打在岩石上，散作碎片，流落人間。

  沈白曜沐浴著海風的清涼， 和小姨沈瑾思一起在海邊擺小吃攤。說是擺攤， 她們正端著碗，兩口一個鍋貼，吃得入不敷出。

  “小姨，你手藝這麽好，要不去盤個店面自己乾吧。”沈白曜嚼著墨魚鍋貼， 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鍋貼又香又熱，爆出的魚鮮肉汁， 燙得她直抽氣。

  沈瑾思一臉寵溺地看著這個大饞丫頭， 又給孩子夾了兩個黃花魚餡的， “好孩子，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沈白曜怒吸了一口見底的牛油果酸奶， 晃了晃平瓶底， “我還想再喝一杯。”說完向不遠處的奶茶店努努嘴， 有商有量起來：“剪刀石頭布，誰贏誰去買。”

  沈瑾思攤手，“？你喝完了又不是我喝完了。”接著裝作委屈：“你個小沒良心的，都不知道心疼一下你親愛的小姨，我現在可是無業遊民，還要在家啃老的主，你好意思麻煩我嗎？”

  有點良心的沈白曜持著筷子的小手一頓，垂下眼瞼，“對不起啊……”然後給小姨碗裡夾了一個蝦仁鍋貼，忿忿不平道：“話說丟工作也不是你的問題，你真就這麽算了？”

  “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姨嗎？就這麽向邪惡勢力低頭了！？”

  和其姐一樣，沈瑾思生性樂觀，臉上時常掛著笑容，可提及丟工作的事，連假笑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得長歎一口氣，無奈地說：“你長大就知道了，對與不對，不總是站在正義那方。”

  偶爾會站在權勢那邊。

  半個月前，她們科室來了個關系戶，據說和某位醫院高層關系匪淺，入職第一天，領導就讓沈瑾思帶她熟悉打吊瓶的業務。

  冬季正是各類呼吸系統疾病的高發期，醫院通常給打左氧氟沙星消炎，問題就出在那天……關系戶給一個患者掛上吊瓶後，患者立刻出現過敏反應，陷入休克，所幸醫生發現得及時，把人救過來了。

  按理說，打左氧氟沙星之前是不需要皮試的，而且很多人對這種藥或多或少都會存在過敏反應，那麽多人打同一種藥，只有這位患者不幸出現休克反應，純屬個人體質問題，這是不可估量的意外。

  但患者家屬就此不依不饒，拿住“為什麽打針之前不做詳細檢查”為由，向醫院發難，勢要醫院給個說法。

  這多少有點無理取鬧了，誰打吊瓶之前還全方位體檢？

  奈何患者家屬也算有點小影響力，逼得她們科室找了個替死鬼出來。關系戶肯定不能動，那麽只剩下……

  其實事情到這裡還沒完，沈瑾思聽到護士長委婉勸說，讓自己承認錯誤的話語，氣不打一處來，同時也看清了人性險惡，心想這種地方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於是激情之下，做出了重大決定——辭職！！她本著“誰愛當冤大頭誰當，老娘不伺候了還不行！”的想法，遞交了辭職申請，揚長而去。

  不過臨走前，沈瑾思心裡氣結，把一整杯冰美式倒在了關系戶的頭上，翻了個白眼，說：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不過你讓我一個人擔責，屬實太不夠意思了吧。”

  漏屋偏逢連夜雨，她搬著東西離開醫院時，碰到了現男友陳衡——和他的副院長媽媽，兩人的關系始終沒有公開，礙於彼此的學歷差和階級差，沈瑾思估計也沒戲了，就無聲地與之分了手。

  一個響指，打斷了沈瑾思的思緒。

  沈白曜見小姨面上苦悶，學著大人的樣子，禿嚕禿嚕她的腦袋，輕聲細語，“好啦，別難過了，與其和那幫讓你煩心的人共事，還不如撂挑子不幹了！”接著衝不遠處招招手，原來是外賣小哥提著兩杯牛油果酸奶來了，沈白曜道謝後，又一臉幸福地嚼起了牛油果。

  “就幾步遠的路，你訂外賣？”沈瑾思破愁為笑，把吸管插進去，邊喝邊說：“敗家小孩。”

  沈白曜抬起頭，眨眨眼，“要不要我回家告訴我爸，他應該認識院長……”

  “不行！！！”沈瑾思做了個噠咩的手勢，神情驟然嚴肅，“關系戶仗勢欺人是她，我是我，咱不能和她一樣。”

  見外甥女還想說什麽，她借機教育：“人終究還是要靠自己，不能總想著借助外力。”

  沈白曜不留情面：“那你在家啃老是什麽？”

  沈瑾思心想這孩子說話真是欠揍，一時語塞，漲紅了臉，“……這叫內力，說得好像你，你不靠你爸一樣。”又補充：“我的小祖宗，可別告訴你外婆，她還不知道我失業的事……”

  “好啦好啦。”沈白曜知道自己玩笑開得有點過，乖巧地往小姨碟子裡倒醋和辣椒油，又連夾了幾個鍋貼，咧著嘴笑，“你實在找不到工作先做做餐飲業也行，大不了等你老了我養你。”

  然後傲嬌地瞥了一眼愣住的小姨，說：“養我爸一個是養，養外婆也是養，多你一個也累不到哪去。”

  反正我媽不在了，你們就是我最親的人。
當然這樣傷人傷己的話，她沒敢說出口。

  沈瑾思一時間熱淚盈眶，不是假的。她仰望天空，恰逢萬裡無雲日，那抹清澈倒映在她的眼眸，湧動的天藍色與不遠處的海藍調和一致，融合在濕潤的墨色瞳仁。

  沈白曜盯著小姨的眼睛，心裡鈍痛，總覺得她眼裡色澤分明的柔和與溫情，像極了一個人。

  “待會兒要不要再喝一杯。”沈瑾思忽然覺得大外甥可愛了不少，決定用今天為數不多的營業額放放血，接著抹去眼角溢出的淚痕，模糊的視線歸於清明，然後她就看到了不遠處的……

  親姐。

  沈瑾思生怕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又拿出手機放大結伴走在海邊的兩個人，確定了其中帶著粉色貝雷帽的女生，是她的親姐無疑！

  再把視線移到其身邊的男生，男生身形高挑，身著純白羽絨服，更襯得他氣質清冷出眾。

  沈瑾思默默按下快門，在內心高呼：
  我的親姐啊，這是我能看的嗎？？

  “怎了怎了？”沈白曜偏頭過去，注意到了手機裡熟悉的兩個身影，滿臉寫著：嗑到了！

  “小姨你拍他們幹嘛？”

  沈瑾思扯扯嘴角，強顏歡笑：“就……俊男美女，挺養眼的。”見小外甥似是沒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尷尬笑笑，心想你是嗑到了……
自己則要嗑死了。

  如同特務般，她用相機全程跟拍，然後把手機撤到白曜看不到的地方，給沈瑜年把視頻發過去：
  [姐，這男高長得有幾分姿色哈，不給咱引薦一下[呲牙]]
  正吹著海風，漫步在青石板路上的沈瑜年，端起手機，神色自若，一眼便鎖定了滿臉奸笑的好妹妹，邊走路邊啪啪敲擊著手機鍵盤：
[怎滴？你還對人家有什麽想法？]
  沈瑾思有點劍想販一販，回復：

  [咱不敢有～]
  [你別說，這小男孩長得和你初戀有幾分神似。]
  [是吧～菀菀～]
  沈瑜年忍無可忍，對著手機吼道：“滾！”    才喊完這句，她只顧盯著手機，一步沒踩實，踢到了凸起的石磚，腳下亂了步子，剛要向前倒去，邵渝扶住了她。

  海浪擁抱著遠方的船歌，回蕩在失落的島嶼，荒蕪叢生的堤岸，從此生機盎然，一荷方舟不再彷徨，隻想遠航去尋他之所歸。

  帆旗隨風而動，是難止的心跳；船槳於暗處搖擺，是情思的隱喻。

  邵渝見人站穩後，斂去眼底的失措，徐徐收回的手，自然垂落下來，而後不自覺地緊緊攥住。

  他輕聲囑咐：“走路別看手機。”

  沈瑜年站穩後，點點頭，接著方才的話題：“今年過年，不回老家了？”

  邵渝：“今天上午回老家看了看我爺爺，然後和親戚們吃了頓飯，晚上再去我媽那裡。”

  沈瑜年把手插進兜裡，笑了笑，“今天行程這麽滿還找我出來？我還挺榮幸。”

  邵渝揚唇一笑，淺色的眸子透出暖光，道：“今天還算暖和，適合出來走走。”他想起什麽，“對了，阿姨您曾經說過，我的名字是你起的，能和我細說嗎？”

  沈瑜年微張著嘴，圓溜溜的眼裡閃過故地之影……

  當年邵渝爸給兒子起名，可算費了一番功夫，工作期間翻閱新華字典，也沒找到稱心如意的字眼。

  可他注意到沈瑜年時，忽然靈光一現，斷掉的弦，立馬就接起來了，隱隱有了方向，卻不甚明晰。

  沈瑜年又幫忙分析了一下孩子的五行八卦，最後推算出這個孩子可能命裡缺水，最後兩人一合計，把名字鎖定在“yu”這個音。

  於是理工男思維的邵渝爸，難得附庸風雅了一次，給兒子起名“渝”，意為“矢志不渝”。

  邵渝靜靜聽完這個典故後，理了理脖子上的縫著海綿寶寶的黃色圍巾，心裡酸甜交織，眺望海景。

  時而感慨命中注定，時而感慨命運無常。

  他的視線聚焦在海的鱗光，與眼底的百感交錯。
為什麽命運會讓他喜歡上一個死去的人？
  而這個人……也曾不經意間與他擦肩而過，最終跨越生死，與他重逢。

  邵渝自知，他是個很自私的人。
只要沈瑜年不讓他走，他永遠都不會離開她。

  哪怕她的丈夫和女兒……有朝一日會向他發難。

  沈瑜年無意間與少年深不見底的視線相撞，那雙如琉璃澄澈的眼睛，此刻潭水千尺，明明蕩漾著溫和的漣漪，可是她卻有一種錯覺
——似乎那汪清潭，下一秒就要溫柔地將她吞噬。

  沈瑜年被盯得心裡莫名發慌，突然想起，邵渝班主任同她說過的，口不擇言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怕他多想，故作輕松：“和阿姨八卦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邵渝動作一頓，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給出了與眼神截然相反的答案：
  “沒有。”

  要告白，但不是現在。

  ……

  那邊的沈白曜和沈瑾思，望著不遠處的俊男靚女“深情對望”，就著鍋貼和白粥下飯，可比連續劇好看。

  前者不知所謂地嘿嘿傻笑，後者看熱鬧不嫌事大，畢竟看著親姐和不是姐夫的人“約會”，也是別有一番感覺。

  兩人看得起勁，都沒注意到一個身影，正氣勢洶洶地朝她們走來。

  “沈瑾思！”其母陸湘一改往日溫和態度，壓抑著怒氣，“你自己來看海也就罷了，拉著我寶貝外孫女幹嘛？吃一嘴涼風，回頭肚子疼怎麽辦？”

  小老太太鬢邊只有寥寥幾根白發，精神矍鑠，中氣十足的喊聲，把沈瑾思嚇了一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灰溜溜地立正站好。

  “媽……”

  沒等她說完，陸湘把手裡的保溫飯桶放下，歎了口氣：“辭職了也不和你媽說聲，真把我當外人。”

  沈瑾思一肚子道歉的話正要發揮，陸湘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無奈笑笑：“辭職就辭職，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工作乾不下去就辭，同事看不順眼就換，有什麽大不了的……”

  父母對孩子從來沒有什麽過高期望，隻想著她們能平平安安就好。

  陸湘想到了自己早走的大女兒，一時哽咽，但又不好在除夕之日落淚，於是笑笑，“吃餃子吧，我在家裡剛包的，是你們喜歡的蝦仁肉。”

  沈瑾思使勁仰頭，把淚水倒灌回去，含淚咬了一口餃子，低聲說：“謝謝媽。”

  隨後，陸湘用白曜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把你姐叫過來，一起吃。”

  沈白曜一口蝦仁餃子，一口魚肉鍋貼，口腔溢滿鮮香。
嘗海，聽海，望海……陡然間，她的眼前被粉刷成一片蔚藍，海浪將她托起，如夢如幻，築起了只有她的烏托邦，不再流離。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從前的她，是陌路的行者，煢煢孑立，等待一艘帶她駛離孤島的船。

  現在的她，站在思念深處聽雨，縱使淚流成河，也能成為自己的擺渡人。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書中寫的那樣：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1）

  (本章完)
  作者說:（1）是余華老師在采訪中說過的一句話。
   
  家人們我叒換書名了，眼熟我！
  下章來個與正文無關的小腦洞（癲癲的很安心），就進入下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