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從來沒有白吃的苦, 也沒有白遭的罪。 成長永遠是從苦難中磨礪出來的,一個足不出深閨的大小姐,就算活到一百歲, 心智也不會比她小時候有多少長進。
以沈璧君的出身和容貌,本可以順順當當的當一輩子的少女,偏偏她被遊戲選中,這些年她委實吃了不是苦,受了不少折磨, 所以,當她回到沈家莊,見到那一片殘垣斷壁的時候, 既沒有驚慌恐懼, 也沒有茫然無措。
她冷靜的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
她沿著火場走了一圈,用一雙手在廢墟中挖出了好幾具屍體,都是在沈家工作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仆人,他們要麽是身中數刀而死,要麽是被火燒死、被斷裂的房梁砸死,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她的親祖母——沈老夫人。
明明不久前她還在過壽宴,數不清的江湖豪傑來給她拜壽, 如今卻橫死火場, 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沈璧君閉了閉眼睛, 心中鈍痛難當,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祖母走的並不痛苦,脖頸上一條刀口足以一擊致命, 面容還算平和, 若非臉上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 看上去仿佛是睡著了一樣。
“我以為蕭十一郎至少會多拖住你幾天,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一道活潑嬌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沈璧君背脊一僵,回頭一看,猩紅的血絲霎是爬滿眼眶。
一身白袍的小少年正笑吟吟地看著她,頭戴金冠,膚白如雪,明眸皓齒,正是先前幾次害她,將她置於險地的“小公子”。
你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絕對沒法想象,這麽可愛的少年會比毒蛇更歹毒,比狐狸更狡猾!
小公子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她身邊還簇擁著好幾個人,這些人身上沾滿了火焰燒盡後的余灰,其中有兩個人沈璧君也認得,正是‘魯東四義’中的兩個人,也姓沈,是沈家的遠親,按照輩分,沈璧君應該管他們叫‘二叔’和‘四叔’。
當下,她只是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客氣而疏離道:“沈二俠、沈四俠,你們怎麽也在這裡?”
說話間,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把槍。
這是她從喪屍圍城世界帶回來的,她不清楚什麽“口徑”什麽“型號”,她只知道手中的家夥事威力很大,眨眼間就能把人的腦袋打碎。
就算是輕功冠絕天下的楚留香,也在猝不及防之下吃過它的虧。
被她點名的兩個人臉上浮現出一抹薄紅,看起來又氣又惱,怒道:“你怎麽不識好人心?我兄弟日夜兼程過來給沈老夫人拜壽,卻無端卷進了你們金針沈家的風波之中,連累我大哥和三弟身死!”
“我們又是救火又是救人的,忙活了整整一夜,卻不知沈大小姐又做什麽去了?”
小公子笑吟吟地插話道:“自然是跟那臭名昭著的大盜蕭十一郎廝混在一處。”
她咯咯笑道:“連夫人莫不是以為,是我們毀了沈家莊?這卻冤枉人了,我們又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可沒這閑工夫。”
沈璧君眉宇微沉:“蕭十一郎?誰是蕭十一郎?”
“自然就是從我手上把你帶走的人。”小公子笑吟吟道:“你不會以為他是出於好心才救你的吧?似連夫人這般比花兒還嬌豔的美貌,引得男人為你出生入死又算的了什麽?”
“只是這出生入死,又怎能不收取些報酬呢?他想讓你無家可歸,不得不留在他身邊。”
若是放在從前,在極度傷心驚懼之下,沈璧君沒準兒就相信了她這番鬼話,可是現在的沈璧君稍微一聽就覺出了好幾處不對。
“這場火至少燒了三日了。”沈璧君淡淡道:“三日前,正是我們分開的時候。”
就算他不忿自己說走就走,故意來放這把火,也沒那個作案時間。
她可是開車回來的,就算蕭十一郎輕功再好,也萬不可能比她早來三日!
小公子還待再說,沈璧君卻已不想再聽,她扣動扳機,連開三槍,小公子瞳孔一縮,身子一掠,卻已來不及了。
她慘叫一聲,重重地跌在地上,半條手臂已被打得稀爛。
再也沒了方才的從容不迫,嘶聲吼道:“抓住她!這是天公子的命令!”
幾個人互相對望一眼,攝於沈璧君手中的暗器,竟一時誰也沒敢動。
小公子咬牙道:“你們這麽多人,她總不會把你們都打死,但是天公子的命令若是不能完成,他會讓你們受到比死更可怕的懲罰!”
想到那位“天公子”的手段,幾個人咬咬牙,先是分散站位,然而一擁而上。
沈璧君連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只是冷眼瞧著小公子,而後揮了揮手。
刹那間,巨物遮蔽了陽光,一架飛機陡然從天空墜下,砸在地上,形成了一片火海。
方才還叫囂著要捉住她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飛機殘骸給砸了個七葷八素。
圍觀必被牽連,輕功再好也跑不掉。
沈璧君一步步走到小公子身邊,她倒也還活著,卻比死還要痛苦,巨大的齒輪將她卡住,全身都是血。
見沈璧君走來,她居然笑了笑:“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了?你想的一點也不錯,沈家莊是我燒的,你祖母也是我殺的。”
她眨眨眼睛:“你怎麽還不動手?”
沈璧君道:“我們並沒有仇,我以前也從未見過你。”
小公子唇邊噙著笑,等著她說下去。
“天公子是誰?”
“他是個……很可怕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人……”小公子閉了閉眼睛:“你被他看上,這一輩子都休想逃脫了。”
“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我會等著他的。”說罷,沈璧君從腰封中拔.出一把尖銳的鐵錐,直直刺進小公子的太陽穴中。
正午十分,日光落在大明湖上,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沈璧君將仇人一個個刺死之後,將祖母和沈家的人裝斂好,抱上了那輛越野車。
蕭十一郎拖著被連環車禍撞斷的腿,一瘸一拐地找到沈璧君的時候,她正在山頂,用鐵鍬挖墳。
十幾尊上好的棺木就放在那一個個新坑邊。
沈璧君並沒有哭,她機械般做著這些事,卻讓蕭十一郎有著說不出的心疼。
他也什麽都沒說,只是在沈璧君推棺木下坑的時候搭了把手,幫著在墳上填了把土。
做完這些,天已經很晚了。
沈璧君把車燈打開,讓暖黃耀眼的光照亮這一方黑暗,也照亮這一座座墳塋。
她跪在祖母的墳前,枯守了一夜。
更深露重,蕭十一郎解下了外裳,真想要披在沈璧君身上,將要送出去卻又遲疑地縮回手。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直到天明。
天明,沈璧君直起身,說了第一句話:“你就是大盜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點頭,自嘲般笑笑:“江湖上人人都說,蕭十一郎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縱然死上一萬次也不足以洗清他的罪孽。”
“江湖傳言豈能盡信?”沈璧君道:“依我看,你並不是一個壞人。”
蕭十一郎有些訝異,又有些好笑:“何以見得?”
“我沒有看過一個強盜在洗劫了財寶之後不會揮霍的,他們總喜歡穿得光鮮亮麗,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有多麽豪奢,你卻穿著舊衣,喝著劣酒,連處像樣的房子都沒有。”
這本是洗清聲名的好話,卻不知為何,蕭十一郎心裡竟有些說不出的酸悶。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露出寒酸窘迫的一面。
見蕭十一郎不說話,沈璧君又接著道:“你我素不相識,卻幾次救我於危難,更沒有趁人之危,我曾數次疑心於你,你也從不和我計較,所以我認定,你非旦不是個惡人,反而是個真正的俠義之士。” “你這樣好的人,本就不該受這些冤枉!”
蕭十一郎隻覺得心臟就像被一把大錘狠狠砸過,眼眶不由得發熱,一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他還有些赧然和局促,連說話都磕絆起來:“我……或許我是……我也沒有你說得這樣好……也許只是……”
沈璧君打斷他:“我原本還不知要怎麽報答你,你倒是提醒我了。”
她上前一步,定定地看著他,道:“你跟我走,到無垢山莊去,我的丈夫雖沒什麽本事,但在天下英雄面前好歹還有幾分薄面,我會讓他在天下人面前為你正名。”
不要說蕭十一郎本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就算心腸再粗苯,也聽得出,這位‘連夫人’在提起丈夫時語氣中有著淡淡的諷刺。
蕭十一郎笑笑,道:“連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這天底下的是非對錯,公道人心,豈是夫人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扭轉的?”
沈璧君懶得聽這些。
“我說行就行,你那來這許多廢話?優柔寡斷婆婆媽媽,你還是不是男人了?”
蕭十一郎:……她好凶,好可怕。
聯想到那晚詭異出現的一連排鐵家夥,他有種感覺,假如自己不答應,那面前這個看似柔弱的淑女一定會再次召喚出一排鐵家夥,把自己從山頂創下去。
……
事實上,蕭十一郎的顧慮一點也沒錯。
回到無垢山莊,沈璧君詳細地把自己歸家途中的遭遇說了一遍,(因為時間相隔太久,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細節之處還是蕭十一郎一早告訴她的),中間連城璧幾次想要打斷,都被沈璧君不輕不重地懟了回去。
說到底,她對連城璧是有怨恨的。
如果不是他當初棄自己於不顧,也就不會有後來那麽多倒霉事,說不定也不會被遊戲選中,她腹中兩個月的孩子也不會流掉。
“我做的這些事或許有些過分,想必也一定會給你帶來不少麻煩。”她直視連城璧,道:“你不會怪罪我吧?”
連城璧當然不會怪罪她,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出口——面對沈璧君這樣的美人,還沒有哪個男人舍得對她疾言厲色?
他很溫柔道:“你一定很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又道:“我雖然不會怪你,可你也要知道些分寸,你是無垢山莊的女主人,是不應該操心這些事的,這與你的身份不符,也不夠體面。”
沈璧君輕聲冷笑。
果然是這樣,連城璧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都在她預料之中,看似溫柔體貼的關懷,實際上都是一把把剪刀,一點點剪去她的雙翅,關在富麗堂皇的錦籠中。
曾經的沈璧君覺得這是男人對淑女的尊重,是她身為“連夫人”地位的象征。
現在她不這麽覺得了,這麽多年的磨礪下來,她已看得分明,這不是尊重,而是徹頭徹尾的看不起!
他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可以和他們平等交流的人,她的感受、她的意見也從來沒有人真正在乎過。
對那些江湖客而言,自己不過是一隻血統純正的小奶貓,哪怕再生氣,他們也只會覺得可愛,因為她對他們毫無威脅。
對於連城璧,自己又算什麽呢?
一粒明珠?一塊玉璧?裝點著他的體面和尊貴。
沈璧君忽地笑起來,笑得溫文爾雅,沒有發出任何不體面的聲音,眼角卻因激動而湧出了淚。
連城璧有些不滿:“好端端的,你又怎麽了,你到底想做什麽?”
沈璧君抬起手,笑道:“我想做什麽?像我這樣柔弱的淑女當然做不出什麽。”
“我只不過是想撞死所有人而已。”
復活場裡,沈璧君的任務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她成為了一個修仙宗門裡不世出的天才,卻因同門的嫉妒和打壓被迫墮入魔道,引得正派修士聯合圍剿。
而她的任務是洗清汙名,成為正道開宗立派的祖師。
這任務她做了九年,雖然復活場裡的修為沒能帶出來,但性子被狠狠地磨礪了一回,眼界也拔高了不少,再讓她回到以前那種生活,簡直是癡人說夢!
她有了攪弄風雨的心,也有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實力。
說實話,幫蕭十一郎只不過是她計劃的一部分,是她扔出去的探路石。
連城璧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向乖順的妻子,不過是出門一趟,居然變了這麽多,變得這麽可怕。
他本想接著搞些陽奉陰違的把戲,根本沒有用,他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沈璧君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被吸糞車淋了一身粑粑之後,連公子整個人都老老實實的。
洗清蕭十一郎身上的汙名這種事,聽起來很難,做起來也很難,不過當實力足可以對整個江湖形成碾壓之勢的時候,任何事情都變得容易的多了。
掌握了實力的人,往往也就掌握了規則。
……
無垢山莊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林小雲規規矩矩地坐在堂前,身上披著紅披風,臉頰紅潤白皙,跟他母親長得很像。
他今年才八歲,說話做事卻比很多成年人還要老道。
“本來母親是要親自過來的,卻不想被瑣事絆住了腳,這不就先派我過來打個前站,想來沈姨不會怪罪的吧?”
見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沈璧君笑吟吟地伸手掐了把他的臉,“快得了吧,我還不知道她?定是在哪又掏弄到了什麽好東西,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可等不及了,快告訴我,是什麽?”
林小雲眼睛轉了轉:“沈姨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讓我說呢?驚喜說出來還能叫驚喜麽?”
沈璧君在他小鼻子上點了一下:“慣會貧嘴,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正說著話,管家急匆匆地進來,一腦門的汗,顫聲道:“夫人……有人……有人想要拜會夫人。”
林小雲轉過臉,笑了一聲:“看樣子是來者不善了。”
沈璧君道:“是什麽人?”
“是……逍遙侯。”
沈璧君蹙起眉。
逍遙侯,或者說,應該叫他哥舒天,天公子。
這幾年沈璧君一直在找他,偏他得了風聲,藏頭露尾的不肯出現,再想想當初小公子臨死前言之鑿鑿地說什麽“你逃不掉的”,還以為多厲害的人呢,結果就這。
“我正要找他,他竟送上了門?”
管家抹了把汗,道:“怪就怪在這裡,那人不知怎的,就跪在山莊大門前痛哭流涕,活像死了爹娘,誰拉也沒用,一邊哭還一邊說自己做過的壞事……”
沈璧君和林小雲同時站起來。
是她!
(本章完)
作者說:到這裡就正式完結啦,感謝一路追更追訂的寶貝們,撒花~
下一本開六號人才公寓和化風行萬裡,都不會很長,大約九月份—九月底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