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大殿前, 季玶將頭上的盔甲和身上的肩甲都卸了下來,隻留下一柄佩劍帶在身上,因為這樣一身重甲, 在沒有坐騎的情況下並不方便他施展拳腳。 殿堂的門是四敞大開的,他衝進去後快速地掃視了下殿內的情形,正如薛峰所說,雙方正處在一種對峙的局面——金鑾寶座上的那個人被身旁的一個護衛護著,二人前方的台階下, 二十幾丈外的位置,十幾名光複軍的精銳均是手握兵器做蓄勢待發狀,虎視眈眈地盯著玉階上方的的兩人, 但都不敢向前靠近。
大殿裡各處還散落著幾具屍體, 從衣著上看,有敵方的,也有我方的,可見剛才是有一番激烈的打鬥。
季玶的到來,收獲了大殿裡所有人的目光。
進入殿堂後, 他便緩下了腳步,隨著步伐一步步向前,擋在路前方的幾名光複軍精銳急忙給他分列開一條路, 並都快速地施了個頷首禮。
“贏畊,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你真的就是玶兒嗎!”坐於金鑾寶座上的老太婆,看到從大殿門外走進來一位穿深色武服的男子,結合周圍人的反應, 立刻覺出此人的身份非比尋常, 於是試探性地問了幾聲, 那語氣就像是在詢問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
季玶未有回話,繼續朝著肖乾所處的位置走去,他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坐於上首位置的女人,但因距離有些遠,無法看得十分真切,隻大概能辨識出,一個身穿正黃色朝服的人正嵌坐於那個位於大殿中央的、不知天下多少人覬覦的金鑾寶座之上,朝服的繡製大概是使用了不少金線,面料上竟還反射著明晃晃的光,顯得那衣服有些喧賓奪主。
肖乾一生都在追逐至高無上的皇權,鳳儀殿的大殿恰是她掌控皇權的象征所在,在這裡,這位女皇可以睥睨滿朝文武,指點江山。
如果讓她離開這裡,和要了她的命沒什麽區別,所以在聽說城破之後,她不躲不藏也不逃跑,穩穩地坐在那個能彰顯她位置的金鑾寶座之上,死也要死在這座大殿裡,死在這個座位上。
季玶一步步走向那個“久別重逢”之人,心裡的激動竟是大過了忐忑,因為眼見著就能和這個姓肖的女人再次正面交鋒了。他記得上一次的正面交鋒,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他只有六歲,是那般的弱小,那般的無助,可現在不同了,他長大了,不僅長大了,他還強大了。
十八年前的那一日,父皇剛剛駕崩,肖皇后親自帶人來到母妃的沐芳殿,要將母妃賜死陪葬先皇。
季玶那時雖只有六歲,但初生牛犢不怕虎,當聽聞肖皇后是要來賜死母妃的,二話不說,手裡拿著一柄小馬刀,就朝著那個凶神惡煞的女人衝了過去。那小馬刀還是他過生辰時父皇送的禮物。
然而畢竟只是個半人高的小孩子,還沒衝至近前,便被皇后身邊的侍奉給攔住,並把他手中的刀給搶了下來。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是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就算他刻意地不願去回想,努力地想要遺忘,但依舊會幻化成一幕一幕的片段,時不時地侵入他的夢鄉,使原本平和美好的夢,忽然就翻轉成能驚醒他的噩夢,甚至在被驚醒後,腦海中的那些片段依舊揮之不去,揮去還來——肖乾從那侍奉手中搶過小馬刀,直衝至他近前,惡狠狠地將那柄刀的刀刃刺進了他的心窩。
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刀尖刺進身體裡時的劇痛,似乎早已淡忘,而真正讓他一想起就痛到無法呼吸的,是他在“彌留”之際所看到的——母親對著自己撕心裂肺地哭喊。她那張淚眼婆娑的扭曲面容給他的震懾比用刀子割他的心還難受,所以他一直見不得女人哭。
肖乾問出那句話後雖然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但已確認這個朝自己走過來的年輕人就是贏畊,因為看這人身後還有幾個光複軍的將士如影隨形般地跟著,像是欲意保護他。
“玶兒,你竟是真的還活著呀?這可真是太好了!都長這麽大了?快走進前來讓哀家好好看看!”肖乾語氣中流露出的驚喜竟是顯得十分真誠,恁誰也看不出,她是在跟一個自己曾經想殺卻沒能殺死的人在說話。
季玶聽她這樣說,反倒是慢下了腳步,因為打心底裡不願接受這個人虛情假意的召喚。
“玶兒,你難道不想見你的母妃嗎?快過來呀,快來認認你的母妃,你若是還能認得出,那哀家才相信是真正的玶兒回來了!”肖後像是看出了他的遲疑,於是趕緊換了一種說法,那語氣明顯就是要釣魚上鉤。
季玶一進門就遠遠地望見她手裡抓著的那顆人頭,那顆頭顱的頭頂上貌似還有一頭濃密的長發,老太婆將頭顱置於座椅上緊貼在她身側的位置,一隻手還按在那頭顱的頭頂上。
因為距離太遠,季玶看不清那頭顱上的五官。聽肖乾換了一種說法,原本慢下來的腳步,又不由地快了起來
“主公,慎行!”身後再次響起薛峰壓低了嗓音的勸阻聲。薛峰說完,緊跟在身後的另外幾名將士也都低聲地附和了類似“三思、慎行”之類的話。
在聽到幾人的勸阻後,季玶的腳步不由的再次一頓,正欲回頭跟薛峰幾人說點什麽,忽聽肖乾開了口:“玶兒,你的這些手下人可都不太聽話啊!哀家剛才明明說過,隻許你一個人近前來拜見母妃,其他人須得給我站得遠遠的,怎麽,都當哀家說話是放屁嗎!”
季玶快速給薛峰等幾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不要再繼續跟著了,隨後轉身繼續朝著肖乾所在的方向走去。
但身後那幾人似乎是都不太放心,腳步雖是慢了下來,依舊是繼續緩慢地尾隨在季玶身後。 肖乾遠遠地看到這一幕,即刻一改剛才的慈母形象,瘋了似的舉起手中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動作誇張地在那顆人頭的上方揮舞著,比劃出欲意往下戳的動作,並衝著季玶身後的幾人大吼道:“你們幾個若是再繼續跟上來,休怪哀家不客氣!哀家這就把贏畊母親這張漂亮的臉戳花,還要戳破她的眼珠子,讓玶兒今天見不到他的母妃,留下一輩子的遺憾。聽到沒有!”
說完,將手中的尖刀狠狠地戳在了那顆頭顱散下來的頭髮裡。
季玶看她瘋成那樣,不得不再次回頭,給身後幾人遞了個狠厲的眼色,示意他們停步,同時一隻手快速地摸了下腰間配劍,那是向幾人暗示自己還有後手的意思,以讓他們不必太過擔心。
幾名將士無奈之下隻得照辦,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季玶看到老太婆那一番揮舞匕首的表演,立刻聯想到十八年前的那一幕,莫名感到有些熟悉。
“玶兒,快點過來,別讓你母妃等久了。”肖乾一改剛才那凶神惡煞的形象,又換回了慈母模樣,臉上的變化就如同夏季裡的一場驟雨,前一刻還電閃雷鳴,下一刻便晴空萬裡。
季玶獨自一人向那個金鑾寶座上的人走去。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老太婆手邊的那顆頭顱,但是因那頭顱太小,距離又太遠,他看不太真切。
隨著他越走越近,上首位置的情形便能看得越來越清晰了,他眼睛緊盯著那顆頭顱,想看清她的面容,而頭顱上一水的長發卻將面容遮得嚴嚴實實。
龍座上的肖乾已不似當年的模樣,滿臉的褶皺,老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因為她坐於那金鑾寶座上自稱哀家,季坪想,若是走在大街上碰到,他大概也會是相見不相識的。
他在看向她的時候,那個老女人也在用一種睥睨的眼光看過來。那是一種容不下一絲異己,隻裝得下仇恨的眼神,是肖乾這個女人所特有的。
季玶在對視了那樣的目光後,立刻找回了童年記憶裡的那個肖皇后。
肖乾的身旁立著個護衛,那護衛著一身暗紅色並以黑色鑲邊的內廷護衛武服,他手執一柄長劍,眼神木訥中透著冰冷,心無旁騖地直視著前方,臉上更是如木胎泥塑般沒有任何表情,季玶知道那是一種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
“玶兒,你且立於階下說話吧!把你腰間配劍解下來,扔遠一點,扔得越遠越好!”
季玶走至通往上首位置的玉階前時,忽聽肖乾發了話,於是停住腳步,但並未有去解腰間佩劍,像是有些遲疑。
肖乾看出他的猶豫,繼續道:“怎麽,不想見母妃了是嗎?是想看哀家戳爛她的臉嗎!?”語氣中帶著一絲的狠戾。
說完,將手中的匕首虛虛地置於那顆頭顱的上方,懸在半空的手腕子還刻意地抖動了兩下,那意思就是:你若是不照我說的做,我的手腕子可就要發力了。
季玶見狀,不再猶豫,乾淨利落地解下腰間佩劍,隨後手臂一揮,將那佩劍遠遠地丟在了旁側的地板上。
“主公!”身後遠遠傳來薛峰的聲音,季玶明白,那是在提醒自己,丟掉武器是很危險的,但他未有所動,甚至都沒有回頭,隻做了個一隻手舉過肩頭的手勢,那是示意身後之人不要再多說了。
隨後,為了讓老太婆放心,季玶還特意將雙手舉起,在原地轉了一圈,讓她看到自己身上已是沒有佩戴任何武器了。
肖乾似乎是很滿意地點了下頭,然後感歎道:“贏畊都長這麽大了,不再是那個小毛頭了,看來我是真的老了!玶兒依舊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樣貌跟你母妃很有些相像呢!”
“是的呢,玶兒也是多年沒有見到皇后殿下了,殿下別來無恙啊!”季玶終於是開了口,回話時也學著肖乾那般假惺惺的口吻,並還假惺惺地淺淺施了個拜見之禮。
“哀家很好,玶兒這不是也看到了嗎?玶兒快看看,你母妃也是一樣的好呢!”說完,肖乾用手將那顆頭顱上的秀發向一側撥了撥,將頭顱上的面容一覽無余地展現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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