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站在祠堂之前,由於他是今天的主角,所以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來他的身份特殊,是前任家主、大宗師謝玄遺落在外的子嗣、現任家族謝奕的親侄子;
二來他是謝奕親自尋回,雖然沒有廣告天下,但在族內也是十分隆重;
三來,雖然沒有明說,但小道消息的遁速向來勝過飛將軍、快過秋風樓主,眾人大半都知道他前段時間冒充誰人、戲弄誰家,在萬妖山縱橫捭闔,破壞了魔教的陰謀。
謝家年輕一輩的本來就對那姚天川在萬妖山的表現特別重視、議論紛紛,結果發現還是個自家人,便更加熱絡。
因此今日來見證儀式的不管是必須到的還是自發來的,說是人山人海不為過,讓謝淵知道什麽叫“大”家族。
這麽盛大莊重的場合上當主角,謝淵立在人群之前,倒也沒有太多不自在。他在生死之間經歷的已多,心志之堅,比這裡許多沒經歷過什麽真正困苦的世家子弟遠勝,不由讓許多人在後面看著他,暗自側目讚歎,的確有幾分不一般,有乃父之風。
謝淵正微微低頭,和旁邊的一位長輩禮貌的交談。雖然他現在還是沒搞清這到底是幾叔公,但不妨礙他面帶恭謹連連點頭,讓老者撫須微笑,心道他雖然長在山野,頗知尊老。
正在這時,謝奕從深深的祠堂走了出來,走到台階之上。
祠堂前的空地容納了上百謝氏族人,此時都同時安靜下來,表情變得肅穆。
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
祠堂院裡落針可聞,空氣也變得有些凝滯。
如此氣氛之下,許多年輕些的謝家族人甚至替謝淵感到了幾分緊張,便是謝淵自己也受到感染,容色一正,變得莊重起來。
謝奕站在台階之上,微微低頭,俯視著面前的謝淵,久久不言。
這份安靜持續的太久,甚至讓許多族人都有些詫異不安,然而這份氣氛之下,卻又不敢交談發問。
謝淵旁邊的老者眉頭一皺,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正要說話,就見謝奕長歎一聲,威嚴莊重的聲音響徹了祠堂:
“滴血認親的結果,族人共證。”
他手上捧著的玉碗一動,裡面赤紅的液體漂浮起來,與他齊眉。
他本就站在台階之上,這下所有在場的謝家族人,都看見那一團赤色血球,圓融如一,分毫沒有隔閡。
謝奕慢聲宣布道:
“謝淵的確是我謝氏族人,認祖歸宗,圓滿完成。”
沒有人因此歡呼,畢竟這是祠堂,不敢大聲喧嘩,但許多人都露出長出一口氣的神情。
謝淵旁邊的不知幾叔公微笑道:
“謝淵,恭喜恭喜,總算回歸家族。你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十分欣慰的。”
謝淵恭敬的拱手道:
“這是晚輩的榮幸。”
謝奕在台階上也露出了笑容:
“謝淵,這下你就正式回歸我陳郡謝氏,成為謝氏的一員了。
“走!如此重大的日子,諸位現在就去山廊小築,家宴已經準備好了。”
謝淵點了點頭,跟著眾人往山廊小築走去,他在這裡既不怎麽認人,更還找不到路。
不知幾叔公、以及其他的老輩微微有些納悶,儀式好像少了點兒東西,但家主謝奕發話,他們也隻道一切從簡,片刻間就離開了祠堂。
謝奕站在台階上沒有動彈,等人都走後,轉身又入了祠堂。
祠堂深處,一個戴著玳瑁鏡的如同學究的老者拿著一本厚厚的冊子,慢吞吞的說道:
“家主,您忘了給謝淵上族譜。”
謝奕看著那本冊子,頓了一下,道:
“今日先不急。”
他看著那老學究探究的神情,補充道:
“先讓他身份清白,再上族譜。”
老學究緩緩點頭。
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之前不是這樣說的。
他看著謝奕將玉碗放下,轉身出了祠堂,抬起玳瑁鏡,眯眼去看。
玉碗裡面已經一滴液體都沒有,全被蒸乾。
……
山廊小築,是謝家大宅旁邊的小山上的一座依山小院。
這座陳郡旁邊的小山,也在謝氏祖宅的范圍之內。
小院建在半山的一個山脊上,旁有山溪淺淺,臨著緩坡林谷,遠眺城池平原,景色開闊,意趣殊勝。
宴席已經酒過三巡,作為主角的謝淵已經微醺,隻覺謝家怎麽這麽多人?
一人一杯,別說他大金河功才第八層,就是第十八層恐怕也該醉了。
不過長輩已經敬完,現下和他敘話的,正是謝家他目前最熟悉的幾人之一,同在萬妖山鬥過燃火使的謝維。
謝維和他碰過銅樽,一飲而盡,然後暢快道:
“呵呵,好你個小子,我還道姚家晨星如此不凡,縱橫萬妖山,力斬燃火使,修為雖然不高,表現讓人側目,連崔壘和王啟文都激賞不已,暗自重視,只可惜姓姚。
“結果——卻是自家兄弟!哈哈,姚家人不知道氣成什麽德行了!”
謝淵客氣道:
“哪裡,沒有四、額、六……”
“五堂兄。”
謝維提醒道。
“……沒有維哥還有其他同仁同心協力,也不可能殺得死那燃火使。”
謝淵回憶起來,感慨道:
“真的利害。”
謝維神色深沉,點頭道:
“的確,灶教的實力,一直是十分可怖的。蟄伏的越久,越讓人擔憂。”
謝氏族人,對此最是深有感觸。
當年最年輕的大宗師謝玄,攜家族神兵和崔王二家大宗師三人圍攻聖女,結果當場戰死,聖女揚長而去。那一戰,不只是謝家,幾乎讓天下武人破膽,而謝家則在兵荒馬亂中,連夜開始了並不完善的血脈存續之計,其後果影響至今。
“但你也很厲害。”
謝維拍了拍謝淵,笑道:
“這麽年輕,修為這麽高,而更難得的是修為體現不了你的實力。雖然我輩同樣自負天才,往往發揮出超過修為的戰力不在話下,但像你這般的仍是罕有。
“不愧是先家主的獨子,天賦卓絕,絕代天才當如是也!”
謝維喝了幾杯酒,滿臉通紅,又和謝淵有並肩作戰之誼,馬屁幾乎要拍得震天響。
謝淵正要再謙遜,又見謝維擠眉笑道:
“不過見過你的知你風采,只聽過的卻不見得。族裡許多兄弟姐妹,頗為期待和你過手。”
“哦?”
謝淵挑了挑眉,見謝維自斟一杯,低笑道:
“大家子弟個個心高氣傲,不弱於人,你名聲越響,又是新回家族,大家都想知道,你到底配不配獨居那麽大的宅院。
“謝氏雖家大業大,天才卻也不少,東西永遠是嫌不夠的。一個頂尖天驕用的份額,足有十名精英子弟合起來也不止。
“謝淵,家主給你的待遇,冠絕所有。下個月開始,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已經要開始彼此競爭,才能保證以前的待遇了。他們也想知道這般值不值。”
謝淵微微點頭,微笑道:
“無妨,同族切磋,隨時歡迎,點到為止即可。”
“他們可不見得會點到為止。”
謝維似有似無的提醒道。
謝淵笑了笑:
“我是說我會點到為止。”
宴席散去,謝奕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前,路過了一個養雞養兔的小院。
看著裡面燈火如故,謝奕微微搖頭,走了進去。
砰砰砰——
他敲響書房的門,聽到一聲不虞的問詢:
“誰?這麽晚了……”
“靈韻兒,是我。”
謝奕說道。
西索的腳步聲響起,吱呀一聲,謝靈韻打開房門,看著謝奕,低聲道:
“爹,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
“看你還燃著燈,過來看看。”
謝奕走入書房,看到大桌子上有兩隻兔子,桌上還有些碎葉,不由笑道:
“這兔子好像長大些了?”
“兔子總會長大的。”
謝靈韻悶悶道。
謝奕聽得一怔,歎了口氣。
謝靈韻抿了抿嘴,問道:
“爹,你們家宴才散麽?”
“是啊。你老不來,別人還道你怎麽了。”
謝奕低歎道。
“失戀了。”謝靈韻悶聲悶氣道。
謝奕頓時滯了一下,頓時瞪眼,提高聲音:
“說什麽呢?別瞎說!”
“本來就是,哼。”
謝靈韻撇撇嘴:
“難得有個看得上的,結果成了自家哥哥,這誰受得了!
“爹,會不會你們認錯了?”
她有些不甘心道。
謝奕本來眉頭緊皺,聞言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謝靈韻一看,眼中陡然爆發出希望的光:
“爹,是不是真認錯了?他今天沒有認祖歸宗?”
謝奕回過神來,瞥她一眼:
“別做夢了,慶祝家宴都辦了,你覺得是什麽結果?”
謝靈韻頓時臉色一垮,默然無語。
謝奕猶豫了一下,還是長歎一聲,搖頭道:
“靈韻兒,別想了,你們是不可能的。還是盡快以兄妹相處,謝淵都回來了這麽久了,不說你們同生共死的情誼,你作為妹妹都沒和他見面,實不應該。”
謝靈韻咬著唇,道:
“您這麽晚來就跟我說這個嗎?”
謝奕板著臉:
“不然呢?免得你個小丫頭一天東想西想的。也別練功了,早點睡覺!睜開眼睛你就收拾好心思,去見你的兄長。”
謝靈韻臉色發白,見謝奕拿出父親的威嚴,閉著眼睛,悶聲道:
“知道了。”
等謝奕轉身走後,謝靈韻重重的關上門,回身趴在桌子上,將頭埋進雙臂。
半晌過後,她又突然抬頭,看著兩隻兔子在桌子上你儂我儂,罵道:
“你們兩個,有沒有點眼力見!白給你們吃那麽好了!”
見兩隻兔子嚇了一跳,抱在一起瑟瑟發抖,謝靈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提起兩隻小兔子就走到屋外,丟到圈裡,指著它們說道:
“今天不準進屋睡覺!”
她氣衝衝的回到屋裡,躺在床上,然而半天也睡不著。
她驀得起身,咬牙道:
“兄長?兄長又怎麽了,兄長不也是個男的,兄長有什麽大不了!”
謝奕回到自己院中,發現自家的房裡也未熄燈。
他推門進去,見到崔萍君正在讀書,見他回來,柔聲道:
“夫君,你回來了。”
“這麽晚,還沒休息?”
謝奕說著。
崔萍君搖搖頭:
“自然要等你回來。”
謝奕欲言又止,還是歎道:
“今天的家宴,你作為主母,本也該去的。”
崔萍君不置可否道:
“無妨,反正家人都習慣了我在佛堂裡了。”
“可是,你已經好多天沒去了。”
謝奕低聲道。
崔萍君默然不語,低頭看書。
謝奕又歎了口氣:
“夫人,你知道的,這事跟謝淵有什麽關系?他也是……”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崔萍君忽然說道:
“他一個小孩子,和、和倫兒一樣,都是那場大亂的受害者。只是倫兒命不好,沒能回來。
“他,卻回來了。”
崔萍君眼睛紅透:
“倫兒明明是天之驕子,是陳郡謝氏家主的嫡子,是謝氏的繼承人,還是清河崔氏家主的外甥……他是你飛龍榜第一名和我崔萍君的兒子,注定未來會成為當世第一流。然而竟然死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被幾個山村匹夫害死。這世事,如何這般荒唐?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求佛求了這麽多年,初時只求能得聞他一絲消息,後來不再奢求,只求他平安順遂,健康長大。然而查到謝淵消息的時候,我真的心跳得止不住,盼星星盼月亮,就想知道倫兒在哪……結果……結果竟然是如此……
“是不是我不求知道他的消息,他依然會在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安定的生活?是不是我沒查到謝淵,倫兒依然就在那邊健康的長大?是不是沒有謝淵……”
“夫人!”
謝奕沉聲道。
崔萍君頓了一頓,依然繼續道:
“我只是一直在想,兩兄弟失散出去,憑什麽一個如今衣錦還鄉,一個葬身山野?如果不是倫兒護著他長大,是他護著倫兒,事情是不是不一樣?”
她嗓音幽幽,問道:
“為什麽、為什麽是倫兒死了,而不是謝淵?”
“萍君,你在說什麽!”
謝奕臉色陡變,怒斥道。
崔萍君一呆,雙眼滾下珠淚,捂著臉道:
“對不起,對不起……”
謝奕長歎一聲,俯下身去,攬住妻子,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撫。
好一會兒,崔萍君才止住抽泣,抹著臉道:
“夫君,是我失態了。”
謝奕歎氣道:
“無妨,我知道夫人不是如此之人。”
崔萍君靜了一下,望著謝奕,道:
“我不會害他,我會做好一個主母、一個叔母該做的。
“但我絕不可能像你一樣對他視如己出,當成親子親侄。謝家有如此多的後輩,我會一視同仁。”
謝奕本來還松了一口氣,聞言眉頭漸漸皺起,道:
“夫人,你這是何意?”
崔萍君搖頭道:
“我說的就是我想的,家裡這麽多我看著長大的後輩,隨便哪一個都比他更親。他們若是受了委屈,少了修行資源,我也不會同意。”
謝奕眉頭深深皺起,冷聲道:
“公平公正,能者多得,向來是謝家的規矩。”
“那就證明他能。”
崔萍君扭頭道。
“我……相信他可以,他值得這一切。”
謝奕輕聲道。
崔萍君淡淡道:
“希望如此吧。他還沒給家族做什麽貢獻,你救他回來、給他贈與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我倒想看看,他什麽時候能還這一切。”
“我想咱們很快就會看到的。”
謝奕說完這句,攬住崔萍君:
“夫人,走吧,上床歇息了。”
崔萍君冷淡道:
“我是要歇息了。”
“什麽叫……”
“但你不行。”
“啊?”
謝奕目瞪口呆。
“你不是很凶麽?不是要拿家主的威風麽?”
崔萍君冷冷道,然後開始把謝奕往外推:
“你今天不準進屋睡覺!”
謝奕哭笑不得:
“哎呀,夫人,你不讓我進屋,那我去哪睡?”
“去佛堂吧。”
崔萍君幽幽道:
“我近日就讓人把佛堂拆了,佛像送走,改成你的臥房。
“反正這佛堂,也沒有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