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禮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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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沈默還是讓老歐陽給出的數字嚇了一跳,一部機器最少可以同時帶動六十個紗錠,如果在材料、工藝上再盡心改進,甚至能達到一百個!而且是無時無刻都在運轉!
而且這樣一部機器,只需要兩個人就可以照顧過來,在大幅增加效率的同時,大大降低了勞動力成本,絕對是革命性的發明。
那一刻,沈默覺著眼前站著的,就是魯班、就是墨翟、就是牛頓、就是瓦特!真是打心眼裡崇拜,千言萬語匯成一句:“你也是穿越來的吧?”
“川嶽?”歐陽必進很老實,道:“我是江西人。”
“你不是人。”沈默越想越是激動,心跳都加速起來,嘶聲道:“你是天才,無與倫比的天才!無中生有的神人啊!”只有知道未來的人,才會理解他為何失態。
歐陽必進起先以為沈默也要罵他,後來才明白是誇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首先這東西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改良的;然後沒有你弄來的那些泰西人,我也解決不了好多難題。”
“以前就有這東西嗎?”沈默吃驚道,這個他可真不知道,而且也沒聽說過,在棉紡織業出現過水力紡紗機。
“有,而且一直有。”歐陽必進點頭道:“有了原先在鄖陽的經驗,我一開始便從前人書籍中入手,想找到點思路……其實原先就有些印象,好似在什麽書上,看過一種紡車。找了一個月,最終讓我在王禎的《農書》中找到了!”想起當時給他的驚喜,老歐陽現在還有些激動道:“那是南宋後期發明的,名叫水轉大紡車!裝有錠子三十二枚,通過兩條皮繩傳動,使枚錠運轉。”
“我當時就想,如果能複原出這東西來,功效一下就提高十倍!”歐陽必進道:“便興衝衝的給那些委托人講,結果被澆了一頭冷水。”
侍衛拿過兩把椅子,又端來茶幾,請兩人大人坐著慢慢嘮,沈默問道:“想來人家也知道這東西,但沒法派上用場。”
“人精就是人精!”老歐陽讚許的方式都這麽獨特,點頭道:“是啊,他們告訴我,這東西其實現在也有,但是用來紡麻線的,若是改紡棉線,不僅會時粗時細,時松時緊,還容易斷頭,根本沒法用。”
“哦,想來您不信這個邪。”沈默端起茶杯來一嘗,不由愣了,道:“什麽味?”
老歐陽得意的笑道:“嘗嘗,能喝的慣不?”
“太能夠了。”沈默笑眯了眼道:“你從哪弄的可可?”心說大航海真的開始影響百姓生活了,先是煙草,後是可可,也不知下一個驚喜是什麽?
“你竟然知道……”這下輪到老歐陽吃驚了,不管旋即又釋然道:“也對,你沈大人什麽稀罕玩意沒見過?”
“我還真稀罕。”沈默笑著伸出手道:“要是有多余的,分我一些唄。”他馬上就想到兒子,心說得給他們嘗嘗。
“還是你找來的人送我的。”歐陽必進笑道:“他說這個在泰西,也是稀罕玩意呢。”
“接著說吧。”沈默點點頭,品一口醇香的熱可可,真懷念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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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歐陽也很喜歡這種飲料,端著茶杯抿一口道:“你沒猜錯,我不死心啊,心說既然能紡麻線,就說明基本原理是對頭的,紡不了棉線,應該只是力道的問題,至少肯定很有參考作用。”
“於是就讓人帶著我,去二百多裡外,看那種大紡車,確實很震撼,”歐陽必進比劃道:“有一件磨坊那麽大,結構複雜、體型龐大,但因為用水車驅動,乾活又快又省力,三十二個紗錠同時轉動,一天就可紡兩百多斤麻紗。”
“它用水車作動力,通過傳動皮帶,牽引錠子和導紗框,來完成加撚和卷繞紗條,而且為了避免各紗條相互糾纏,在車架前面還裝置了同等數量的小鐵叉,可以分勒績條,還能使紗條成型良好。”談到興趣所在,歐陽必進兩眼放光道:“這些工具之間,由導輪和皮帶聯動成一整體,帶隨輪轉,眾機皆動,上下相應,緩急相宜。”說著一臉欽佩道:“絕對是天才的設計。”
“那為何不能紡棉呢?”沈默湊趣問道。
“主要是因為棉沒有麻的堅韌,”歐陽必進答道:“通過仔細觀察,當時我認為,一個是因為傳動皮帶的運動不夠規則,不能保證紗錠的均速轉動;另一個是,沒有個機關可以調整轉速,但棉紡生產時,需要隨時調整……這樣紡出來的紗肯定時粗時細,時松時緊,而且還容易斷頭。”
“這些缺陷能克服嗎?”雖然明知已經克服了,但沈默還是湊話道。
“以我們大明現在的工藝水平,足以克服了,只是看你想到沒有,實驗的夠不夠。”歐陽必進小小得意道:“既然問題出在傳動上,那就在傳動上下功夫唄,最簡單的調整問題,我在傳動皮帶之外,又加上一個螺旋調節的機關,使人可以根據需要拉緊或放松皮帶,這樣就可以隨時調整速度了……不過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個沒有用到。”
“至於讓紗錠勻速轉動,這個棘手許多,不過總算還是有思路的……宋代的張思訓,發明過一個以水銀驅動,自動報時的‘渾象儀’,百年後又經過蘇頌改進,造出了大名鼎鼎的‘水運儀象台’,靠水車驅動運轉,可以觀測天象,準確報時,這東西北京欽天監一具,我當年去看過,印象十分深刻。”老歐陽一臉欽佩道:“所以我遇到難題後,就想到那麽精密的大儀象台,也是靠民間使用的水車驅動,人家卻能精確報時,與天穹同步轉動,肯定是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默是知道那‘水運儀象台’的,是欽天監的核心儀器,為皇帝提供最精確的天文觀測、天象演示和準確報時……沈默曾經一直以為,鍾樓是歐洲的發明,想不到宋朝時中國就有了,不由十分汗顏。
“正好南京欽天監也有一台,我便挺著一張老臉去觀看,而且還幸運的發現,欽天監的書架中,還有那本蘇頌所寫的《新儀象法要》,他們就是靠這本書造出來的儀象台。”老歐陽得意道:“這下是徹底弄明白了,原來勻速運轉的關鍵,就在於如何把傳動連接部位的松弛消除掉,咱們老祖宗采用的辦法,是把皮帶換成了一個個鏈節構成的傳動鏈。那鏈節可與水輪上的輪齒嚴絲合縫的咬合,整個傳動鏈纏繞在輪子上,這種又短又緊的傳動裝置,完美的消除了松弛,實現了勻速。”
“這樣就造出來了吧?”沈默笑道,他知道人在這種時候,都是有演講欲的,當然會奉陪。
“我也這樣以為,”歐陽必進感慨道:“回去後用了一個月時間,完成了對水轉紡紗機的改進,心說這下總成了吧?但實驗的結果讓我大失所望……紡出來的棉線卻松散稀疏,根本連線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棉條,完全達不到要求。”
“這是為何?”沈默奇怪問道。
“我也想不明白,後來請了紡紗的老師傅來給診斷,人家一看,就笑著說,這個紡紗機可以紡麻線、生絲,但就是不能紡棉,因為這個紡紗機的功能,只是將絲線合股、加撚然後卷繞,那些長而堅韌的麻和生絲,可以用這個直接紡線。但棉花的絨太短、拉力也太小,所以紡出來的棉線才會不堪用。”歐陽必進道:“當時他們都說沒法子了,因為老祖宗都沒能解決過這個難題,我卻不服氣,難道什麽都得靠祖宗嗎?這不讓後人笑話一代不如一代嗎?”
“說得好。”沈默拊掌讚道:“厚古薄今是不對的,一代更比一代強,咱們中國才有希望。”
“是這個理。”歐陽必進點頭笑道:“我就去看他們用紡紗,結果發現他們用兩種方式把松散的棉條撚搓細密成線,一個是把棉條從一個框子中間穿過繞到錠上,框子轉動時,棉條既受到擰絞又得到拉伸,纏到錠子上時,就是結實的棉線了;還有一種,就是用滾筒代替木杆。”
他指指那個‘爆米花機’道:“就是這樣一個圓筒。把棉條填裝在裡面。只要拉出筒中棉花頭緒,就可以利用旋轉的力量達到擰絞和拉伸的效果,俱成緊縷,直接繞在錠上……”說著雙手一並,合掌道:“然後把這個東西和那套傳動裝置連接起來,就可以成功了。不過這也不是那麽簡單,但有了你派來的那些泰西工匠……他們對齒輪、曲柄、軸承的掌握,確實有過人之處,在他們的協助下,終於是做到了。”
“最終的紡紗效果如何?”這才是沈默最關心的問題。
“就是這樣的。”老歐陽順手從地上拿起個紗錠道:“這就是我那台樣機紡出來的。”
沈默接過來一端詳,看上去比一般的棉線粗,又使勁拽了拽,十分的堅韌結實。不由讚道:“比手紡的還好。”
“最終版本也設計出來了。”歐陽必進道:“因為皮帶改成了鏈條,我那個螺旋調節的機關就沒用了,最近讓那幾個泰西人,搗鼓出了一套齒輪組,可以靠改變傳動齒輪的大小調節速度,這樣棉線的粗細就可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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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老歐陽的講述,沈默可以確定,一件將改變時代的發明誕生了,雖然紡紗只是紡織業的一個工序,但一道工序的創新,必將帶動全行業的創新。道理很簡單,以棉紡織業為例,這個行業是由加工棉花、紡線、織布、漂白、印花、染色等許多道工序組成的,其中一道工序的效率大幅提高,必然會對上遊產量的需求暴增,並使下遊工序嚴重超負荷。這種內部的技術矛盾,最終會刺激上遊、逼迫下遊,全力尋找改進之道,以達到工序間的平衡。
正如馬子所曰:‘一個工業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必定引起其他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有了機器紡紗,就必須有機器織布,而這二者又使漂白業、印花業和染色業必須進行力學和化學革命。’
沈默相信,只要保持市場需求的旺盛,對創新加以鼓勵和保護,這場棉紡織業的革命,遲早會在大明發生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二百年都無所謂,反正比英國早就行。
其實他早就想點起這產業革命的第一把火,可人貴有自知之明,他在理工方面實在白丁,估計一輩子也搗鼓不出來,只能扼腕歎息。
可萬萬沒有想到,老歐陽竟幫他實現了這個夙願,這讓沈默怎能不欣喜若狂?沈默真想仰天長歎一聲,老天有眼啊!!不過身份使然,他還盡力保持矜持,可雙眼中的淚水,已經快要奔湧而出了。
倒把老歐陽弄糊塗了,奇怪道:“怎麽了,迷眼了?”
“別管我,我需要冷靜冷靜。”沈默擺擺手,深吸口氣,便走到庫房的盡頭,看到有個立櫃,他趕緊躲到了後面。
一離開了眾人的視線,淚水就怎麽也止不住了,撲撲簌簌的往下淌,沈默伸手擦,卻越擦越多,索性一次流個痛快……沈默的表情也極為複雜,雙拳緊緊攥著又松開,無不顯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雜陳,無以言表……
誰也不知道,老歐陽的行雲流水,對他意味著什麽,雖然只是一部不會說話的機器,卻讓沈默沒了孤軍奮戰的悲苦——他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卻陰差陽錯的來到了這裡,這個見鬼的歷史岔道口。雖然沒有任何人強迫他,但身為一個炎黃子孫,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那獨領風騷數千年的國家,猝然跌入殘酷的黑暗之中。直到五百年後,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仍然艱難的尋找複興之路。
雖然沒人逼他,可他無可選擇,但他又不是那種以天下為己任、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偉人,他本質上只是個普通人,也會犯錯亂來,也會難過軟弱,也會受不了秘密無法告人的痛苦;更會因為孤獨而感到絕望。
是的,雖然身邊的好友如雲,麾下的門生無數,但他依然是孤獨的,這種孤獨來源於秘密無法告人,他不可能跟人說,我來自五百年後,咱們國家還有個七八十年,就要讓異族滅了,被奴役二百多年,再讓全世界的列強蹂躪,所以咱們非得同心戮力,為改變這個命運而奮鬥……估計他直接就會被送去看太醫。
所以他沒法解釋,只能過於沉重的負擔全部背在自己肩上,悶著頭,沉默的、蹣跚的,忐忑的在未知中……亂來。別看他做了那麽多,可一點信心都沒,這條路太遠太難行,長得讓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只是因為知道,不管自己怎麽搗鼓,大明的命運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他才硬著頭皮,把死馬當活馬醫的。可心裡一個聲音一直在大聲叫道:‘放棄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個念頭像幽靈一般,在他腦中不斷盤旋,遲早會把他逼瘋掉的。
真得,與絕望比起來,什麽苦啊、累啊,孤獨啊、痛苦啊,全都不值一提……
但今天看到那‘行雲流水紡紗機’後,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才第一次真正燃燒起來,雖然不大,卻足以溫暖他的身心,照亮他前進的路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點,他就無所畏懼、他就有了方向,他也終於可以拋去那副沉重的枷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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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
夠字數了,認真嘮嘮。
每次被人說沒信用,我都無比難受,跟被當面罵沒區別……
現實生活中,我很守承諾,嗯,應該是吧。而且在寫《權柄》時,大家也看到過,絕對是日更一萬、風雨無阻的。
可這本書怎麽老跳票呢?其實最近已經不忙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這本書上,真想好好恢復一下人品……看看我的更新時間,就知道所言不虛了,基本上一兩點鍾之前,是不可能睡覺的,甚至還有兩天到了三四點。
問題出在哪了?
很簡單,當脫離了歷史的懷抱時,就是我自己掌控韁繩,這麽大的推演過程,所耗費的心力,是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比如這次,按照提綱,兵變之後,在蘇州隻稍稍逗留,只是展示下沈默的種子,現在長成什麽樣,然後就回杭州了。感覺已經構思清楚,情節人物也安排好了,日更一萬是沒有問題的,所以才放出了狠話。
但在寫的時候,蘇州這個看似簡單的小副本,卻給我製造了大麻煩,先是哲學、邏輯學,後是蘇州現在的生產關系,以及新出現的生產工具。
不瞞大家說,在我寫新章節之前,腦子裡只有這幾個關鍵詞,但要把它變成文字現眼,就像把棉花變成衣服,要經過的工序太多了。
整個周末兩天,我看了十幾萬哲學方面的文章,好讓腦子那些模糊的東西,不要出現偏差甚至是謬誤……這玩意有多複雜,大家肯定知道。
然後好容易寫完繼續……昨天用了一個白天的時間,以一個拆遷的故事,算是把蘇州的新情況交代了。
心說可算OK了吧?誰知一到設計院我就傻眼了,那麽新發明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樣?是紡織機沒錯,但真要把它寫出來,問題又來了,什麽紡織機?紡織業現在到了什麽程度,出現什麽程度的機械更合理,這些東西,不經考證,是沒法寫的。
於是又研究了一天,先了解紡織業的工序、東西方分別的進程、然後是英國的紡織業發明,以及別國的發明,然後選定。最後變成幾百字……
一篇文章同樣是五千字,我最快兩個半小時就能寫出,但有的時候,卻要一兩天,因為在寫完一段之後,永遠無法預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接著寫出下一段。
我媽常說,不這麽較真吧。但我根本不是個較真的人,文章中那不在少數的錯別字便是明證。可即使以我的標準,也無法忍受隨意糊弄的文字。我得對得起你們花的錢,得讓自己覺著,自己乾的事情並不是狗屎……至少,我言必有據;事無瞎編,我竭盡全力,把每一段故事講好。
同行說我是傻瓜。推薦的效力收入最清楚,尤其現在是最好的推薦期,只要我多更新,一天的收入,會趕上平時的兩三天。誰也不可能在這段時間松懈,還等著錢過年呢!
但碰到了坑,就得把它填上再過去,我要是繞過去,就是坑人,就是騙錢!這種事我乾不出來,坑再多也得填完了再過!其實,起點跟我這樣和自己較勁的人不少,但大都湮沒在無人問津中,像我這樣混得還不錯的,可以說鳳毛麟角,這是我的福分,我的幸運。如果我不珍惜,天誅地滅啊!
最後,那些說,你別做承諾不就成了的。可我不刺激一下自己,怎麽振作起來?最起碼,做出承諾之後,我全身心都撲在書上了,如果不是逼自己,恐怕是進不了狀態的。那這幾天的章節內容,也是寫不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