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寒露(三)除了與董家的親事之外,同樣“人算不算天算”的還有王家的出路前程——董老太太為此遠行數年,跋山涉水,將那些或筆直或崎嶇的路都試著走了一遍,然而冬去春來,積雪再次消融,王家的前路卻依舊閉塞不明。
一封又一封回信沿著董老太太曾走過的那些路先後送到金陵王家,再經王家三兄弟遞到董老太太手中,信中大多是歉意惋惜之辭,偶爾見些轉機希望,奔奔忙忙之後卻又總是輾轉落空。
這些落空的消息裡,每每最叫人焦灼的當數王錫璞的事,他為父丁憂已畢,然而重返官場之事遲遲沒有眉目。
加之王介屢屢秋闈不第,淑儀依舊未能有孕,三房夫妻私下常有爭執,橘子留意到,向來最在意光鮮體面的三太太竟早生了幾根白發,好幾回都紅著眼睛。
待到陽春三月裡,得故舊書信舉薦的王錫琛總算是得了份與官府掛鉤的差事——與一群南京儒生一同編修江寧縣志。
這差事雖只是暫時的,亦無正式職份,但總歸可以走到人前去了,王錫琛十分珍視看重這個機會,暫時收起喪妻之痛,不敢有分毫怠慢地專注投入到此事當中。
十九歲的貞儀便也隨之愈發忙碌,照料靜儀,打理二房院中瑣事,一來二去,連靜下心來讀書的時間都很難有了。
四月裡,王家有了一件久違的喜事,貞儀那位廚藝驚人的大嫂嫂生了個男孩,橘子驗收罷,對這個小娃娃的評價是比他爹王元討貓喜歡多了。
橘子蹲坐在初夏午後的窗台上,看著那個被大太太抱在懷中哄著的娃娃,聽著嬰兒啼哭聲,突然想到了自己初來乍到時,剛出生的貞儀也是被趙媽媽這樣抱在懷裡。
眨眼間,昔日的小娃娃貞儀已經變成了小娃娃的姑姑。
貞儀做了姑姑,董老太太則成了家裡的曾祖母,端午家宴後,貞儀扶著大母往回走,卓媽媽從旁與老太太笑說著:“今日這宴上是實打實的四世同堂了,您如今可是金陵城裡最有福氣的老祖宗……”
董老太太點著頭,笑著道:“老了,老了啊。”
原也在笑著的貞儀聽著祖母這聲言語,心口處如同被細細的針扎了一下,扶著大母手臂的手悄然緊了些。
端陽節後,貞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董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這衰敗並非毫無預兆,相反,老太太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前年冬日裡才會早早離開董家,而決定繼續遠行——這位暮年遠行的老人撐著一口氣,趁著自己還能走得動,帶著兒子和孫女為家中蹚完了最後一程路。
路已走完了,卻最終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日,卓媽媽在病榻前侍奉老太太吃藥時,口中說著:“大太太和三太太同去了棲霞寺,觀音娘娘定會保佑您早日病除的……”
老太太只是說:“人不服老不行,不服命也不行啊。”
貞儀知道,祖母口中的“命”是人的命也是家族的命,可是這“命”究竟是誰定的?同這世上許多被貞儀質疑過的“規則”一樣,貞儀在仰頭望天時,不免也試圖探究它的源頭,想看清“命”的本相究竟是什麽——
貞儀屢屢在想,這天地間廣闊到滿天星辰,再到無形的風兒都自有其秩序可以探尋,為何這個被世人公認存在的“命”字,卻讓人全然看不清其規則痕跡?若它果真存在,那它為何要這樣刁難認真努力活著的人?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找到它運轉的規律,得到它的“眷顧”?
貞儀無比茫然,卻無暇放縱自己深陷在這茫然中。
董老太太那句“不服命不行”的話尾處帶著一縷不甘卻無可奈何的歎息,而這口氣歎出去散下來之後,老太太的身體也隨之徹底散下了,如同被風穿透垮塌的草屋。
六月初,蜀中傳來一封家書,董老太太唯一還在世的那位兄長在五月裡故去了。
董老太太已無法為兄長送行,也無法再返回故裡,只能由長孫王元代為前去奔喪。
於年邁多病的老人而言,嚴冬與酷夏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兩道坎,董家老太爺便是未能熬得過五月酷夏,當年的王者輔也是在小暑時離開的。
貞儀十分擔心,整個六月裡大半時間都在守著祖母,許多個夜裡實在放心不下,便乾脆歇在祖母處,夜中聽到一點動靜便要立即驚醒披衣起身。
貓兒嗅得出很多味道,貞儀身上縈滿了害怕的味道。
所以,貞儀守著祖母,橘子守著貞儀。
始終陪在貞儀身邊的橘子眼看著董老太太越來越瘦,貞儀也跟著越來越瘦。
乞巧節夜裡,清瘦的貞儀難得有片刻閑暇立在庭院中,仰見星河如織,終於稍稍松了口氣。
七月流火中的“火”字指的是大火星,此星乃是二十八宿中東方蒼龍七宿裡的第五宿、也就是蒼龍心宿之列的第二顆星,即“心宿二”,七月裡,此星運轉偏西而下,是為“流火”——大火星西流而去,代表著酷夏結束在即。
貞儀萬分慶幸祖母熬過了最炎熱的夏日,若能在氣溫宜人的秋日裡好好調養,祖母的身體或許便有機會轉好。
貞儀常看的詩書和算學典籍皆換成了醫書,她暫時還無法探尋“命數”的真相源頭,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便是從看得到摸得著的醫理之上為親人續命。
但那隻無形的命數大手卻未肯留情。
入了八月,董老太太已無法進食,瘦到只剩下一把骨頭,如同再無法滋養出生機的老樹枯枝。
大太太抱著孫兒來看老太太,娃娃鬧氣啼哭,大太太恐吵到老太太,連忙抱著孩子去了外間哄著:“乖,不哭,不哭……”
近日小靜儀的身體也不大好,總鬧著要姐姐陪,姐姐不在時,靜儀唯有抱著橘子才能安心些。正值午後,喝罷藥的靜儀抱著橘子睡了去,見靜儀睡得熟了,橘子便脫得身來,跑來尋貞儀。
橘子邁著輕盈的步伐無聲跳過門檻,來到堂屋內,恰見大太太坐在椅中抱著孫兒拍哄著,這一幕叫橘子突然記起貞儀剛出生不久時,也是裹著這樣的碎花小繈褓,也是在這間堂屋裡,也是這樣被大母抱在懷中——
那一日,貞儀有了屬於她的字,她的大母笑著喚:【德卿……小德卿呀。】
這一日,早已不再年幼的貞儀依舊如同個孩子般輕輕依偎在大母肩頭,聽大母依舊喚她德卿。
董老太太今日難得能夠坐起來,此刻靠在床頭,抱著孫女,問:“德卿可還記得……大母頭一回教你讀詩時,讀得是哪一首?”貞儀靠在祖母身前,一手反抱著祖母,微仰臉問:“孫女記不得了,大母提個醒可好?”
董老太太語氣慈愛:“你最喜歡的兩位詩人之一所作,卻不是退之先生……”
貞儀:“那就是李白的詩了?”
董老太太輕點頭。
貞儀正要答時,稚嫩童聲傳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聲音恍惚是從歲月長河的對岸處傳回,恰與幼時小貞儀的讀詩聲重合了。
“阿姐說過,李白的詩,都是先學這一首的!”說話聲來自醒來後跑來尋阿姐的小靜儀。
老太太含笑點頭:“是啊,當初你阿姐先學的也是這一首……”
坐直了些的貞儀忽而看到祖母眼角處滲出了些微淚光。
貞儀想,祖母提及這首詩,必然是憶起了從前事,想來也該是在“思故鄉”,思念那再也回不去的蜀中故鄉……祖母幼年學詩時,初學的是否也是這一首?教祖母讀詩的人又是誰呢?祖母定然常思念那人,而她日後是否也會那樣、也只能那樣思念祖母?
貞儀又感到害怕了,她忍住淚,重新靠在祖母肩上,縱有萬般貪戀不舍,卻不敢放任用力,只是輕輕靠著,抱著。
董老太太輕輕撫著孫女微顫抖的背,卻是道:“近來我常在想……當初教我們德卿讀詩認字,可是錯了?”
她的德卿自幼便有一雙靈氣四溢的眼睛,她不忍那靈氣過早夭折,卻不成想那股靈氣滋養出了一個既有天賦又過於堅韌的孩子……這樣一個孩子,日後究竟要何去何從?
老太太放心不下,於是心間也響起了那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很多時候,這句話並不只是拿來擺布女子的愚弄說辭,而是眼見這世間容不下有才女子、從而被迫發出的妥協逃匿之音。想要不被這世道絞殺,便該“明智”地逃匿到那名為【無才】也無知無覺的牢籠中去。
貞儀無比清楚祖母此刻的後悔,這後悔源於愧疚,祖母愧疚的是帶她讀了詩識了字,卻最終未能將她“妥善安穩”地安置在這塵世中。
貞儀心中酸澀動容,聲音啞而輕卻透著近乎固執的堅定:“詩文無錯,大母更無錯。”
“能跟著大母學詩識字,是貞兒此生大幸,大母從無半點過錯,貞兒未有片刻疑悔。”貞儀將祖母抱得更緊了些,含淚感激道:“大母,多謝您……”
董老太太也已然雙目含淚,於淚光顫動中望著身前的孩子,在此刻這百般掛憂萬般不忍之間,她忽而徹底懂得了丈夫那份頑固的心境。
開千萬民智,除愚昧之大山……如此遙不可及,卻始終迫在眉睫,尤其是眼見這座大山即將壓在心愛可貴的孩子身上,自己心痛擔憂卻無能為力,縱是授以折中立世之道、試圖與這大山百般斡旋也只怕無濟於事……於是這一刻,她才真正開始理解乃至仰望那些頑固激進者的背影。
老太太眼中滾出一顆淚,慢慢地說:“待見了你大父,我要敬他一杯酒……”
貞儀淚如雨下。
三日後,王家支起的靈堂內,老太太的棺槨前擺了三隻酒盅,披著喪服的貞儀依次往其中慢慢注滿了清酒。
靈堂內哭聲一片,王錫琛悲痛欲絕,王錫瑞強撐著處理諸事,王錫璞想著嫡母離世前那歉然的眼睛,也不禁涕淚交零地叩首跪送。
貞儀再未曾有哭出聲的時候,去年秋時喪母的經歷,讓她甚至已經可以有條不紊地料理大母的喪儀事務。
只在夜深人靜時,午夜夢回間,將滿是眼淚的臉頰埋進一團毛茸茸裡,哽咽的碎語如孩童乞求:“……橘子,你能不能不要離開?”
橘子舔舐貞儀被淚水打濕的碎發,也舔舐她心間傷痕。
貞儀睜著滿是眼淚的狼狽眸子,在昏暗中看著眼前的貓兒,再次問:“好不好?”
向貓兒討要一個虛無的承諾,是很好笑很幼稚的事,但橘子不這樣覺得,它伸出一隻前爪輕輕抵在貞儀額頭上,如同結下神聖的契約——在貞儀很小的時候,它就曾用這個動作和貞儀做下過約定,約好的事它全都做到了,貓兒言出必行,從不食言毀約。
夜色中,橘子眉間橘白相間的皮毛微微皺起,看起來表情十分嚴肅,似在給自己下達軍令——貞儀沒有了大父,阿娘,大母,不能再沒有貓了,它得努力活著才行。
決心努力活它個百八十年的橘子,在這一年的寒露時節陪著貞儀來到了天長。
王者輔葬在天長祖墳中,他的妻子也理應葬回此地。
待董老太太下葬後,天長的族人聽罷一位風水先生之言,同王錫琛兄弟幾人提議留一人在此處守喪一年以全孝道,兄弟幾人為難商議間,貞儀自薦留下。
貞儀不信風水先生的話,但這種事既然出口便無法拒絕,否則便要生嫌隙非議……家中這般境況,父親和兩位叔伯都不便久留鄉野,大哥哥要照料家中和妻兒,二哥哥要讀書,她是最適合留下的人。
貞儀說,從前她就是這樣陪著大父大母的。
這句話讓王錫琛紅了眼眶,再說不出不答應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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