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長生
無需任何人指路,周肆行走在這裡,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般,每一條岔路他都無比熟悉,每一塊地磚,他都親自丈量過尺度。 李維隕的步伐有些猶豫不決,似乎每邁出一步,他都要進行一陣心理鬥爭,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和周肆閑聊著。
“周醫生,當初你在這待了多久來的?”
“大概半年多吧,”周肆平靜地回應道,“當時我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基本的時間觀念都沒有……至於具體多久,我得翻看當初的病例了。”
四年前的仙隕事故後,周肆便被送入這裡進行精神治療,經過長達半年的治療後,周肆奇跡般地痊愈了,並且通過了精神評估,重獲自由。
“怎麽?”周肆打量著李維隕,“才來這麽一會,你就受不了了?”
“只是有些不適應,”李維隕看向四周,“這裡太安靜了。”
這是一個喧囂的時代,城市的噪音二十四小時循環播放,永無休止,李維隕早已習慣在這喧鬧之中生活,但突然的靜謐,又讓他無所適從。
“是啊,很安靜,就像墓地一樣,”周肆看向綠蔭後的小公園,“準確說,這裡就是墓地。”
綠蔭之後,能看到一具具化身軀殼的身影,它們的造型是一個個簡約的人形,就像美術學習時會用到的人形木偶。
它們或站著、或坐著,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四周,頭顱緩緩地轉動著,漆黑的攝像頭掃視四周,像是一群木訥的傀儡。
周肆與李維隕的到來,令這片靜謐的死水泛起了漣漪,受到外部刺激後,幾具人形化身注意到了兩人的存在。
它們動作遲緩地朝著兩人走來,可剛抵達小公園的邊緣,就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無論怎樣努力也難以向前一步。
人形化身們胡亂地伸出手,像是在攀爬那無形之牆,又像是在求救。
周肆收回目光,冷酷地評價著,“一群活屍。”
走入療養中心內,電梯口處放著宣傳海報,標語寫著“牧人計劃照顧您的晚年”,配圖則是剛剛在小公園內的那群人形化身。
周肆記得這個所謂的牧人計劃,第二次與裴冬見面時,她就提過這個東西。
進入電梯,電梯廣告開始播放。
一位一臉賤樣的中年男人冒了出來,他用誇張的表情問道,“老人癡呆、大小便失禁、行動不便,照顧起來費心又費力,這時該怎麽辦?來讓牧人計劃來照料他們的晚年吧!”
畫面一轉,一群老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他們戴著神經駁接頭盔,整齊的就像停屍間裡的屍體。
“牧人計劃將把老人的意識,從年邁的軀體中解放出來!”
先前周肆看到的那些簡約的化身軀殼出現了,它們成群結隊,在公園裡散步,觀賞著風景。
“不必再擔心軀體老化的限制,安全可靠的化身軀殼,將為老人提供晚年的自由!”
一群老頭老太太從畫面裡顯現了出來,每個人都帶著誇張的笑臉,紛紛誇獎著牧人計劃提供更多化身軀殼。
“看啊,再也不怕摔倒了,活動也有勁了,爬山什麽的,也不在話下了。”
風景迅速切換,有的化身軀殼行走在城市裡,有的居然還做起了家庭工作,還有的漫步於長白山中,機械化的軀殼走起來,比那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還要快上不少。
他們異口同聲道。
“牧人計劃,照顧您的晚年。”
周肆與李維隕走出電梯,穿過走廊時,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一側房間內的情景。
一排排老者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和廣告裡一樣,他們都佩戴著神經駁接頭盔,不哭不鬧,仿佛是一具具還未喪失溫度的屍體。
牧人計劃自推出後便流行一時,與各個療養院都達成了合作,在對識念網絡與化身軀殼的全新應用下,困擾人類的養老問題,好像就這麽完美解決了。
周肆站在門前駐足了片刻,深有感觸道,“說實話,我有時候很能理解那些科技反對者的擔憂。”
他想起在金色夢鄉裡,那一張張狂歡的臉龐,沉迷於欲望的肉體。
“科技日新月異,我們真的很難保證,它究竟會不會將人類引向異化之路,就像引發離識病那樣。”
李維隕順著周肆的目光看去,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無病呻吟的感慨而已,”周肆又好奇地問道,“李組長,你覺得牧人計劃怎麽樣,打算為你父母弄一個嗎?”
“我還沒考慮過這些事,”李維隕補充道,“人是活在現在的動物,考慮太遙遠的事,只會令人焦慮。”
李維隕緊接著又迷茫了起來,“但是……我並不喜歡這些技術。”
“牧人計劃說的好聽,但所有的服務都是基於經濟之上,富人大可以享受最頂級的醫療看護,最完美的化身軀殼,哪怕他們已經年近百歲了,但只要他們想,他們的意識隨時可以降臨在世界各地之上,就像廣告裡演示的那樣,身體比年輕人還好,盡情地享受長白山的自然風光。”
李維隕自我反問著,“那麽,那些普通人呢?付不起高檔服務的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是啊,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周肆陰沉沉地笑了起來,像個邪惡的陰謀家。
他莫名地想起了幾十年前的車商們,什麽座椅通風、方向盤加熱、遠程啟動等等功能,本來就已經安裝在了車輛上,但如果你想使用,就必須進行續費解鎖。
歷史是一個輪回,在這幾十年後,周肆都能想象到牧人計劃後續的收費方式。
續費檔位不夠的話,視覺系統就從高清像素變成一片模糊的馬賽克,神經反應速度進行幾百毫秒的延遲,各種活動功能的限位與閹割,甚至建立起電子禁區,用一堵無形的圍牆,把你永遠地束縛在某個角落裡。
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腦海裡同時浮現起,在小公園裡看到的那群行屍走肉。
這就是答案。
周肆忍不住感慨道,“李組長,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瘋狂了嗎?技術帶來文明的進步,也帶來的文明的異化,就像不斷增殖的癌細胞,直到把所有人都吞食乾淨。”
緊接著,周肆少見地提起了他在神威科技的日子。
“當我還在神威科技任職時,我曾親眼見證陳文鍺深入研究這些領域。
眾所周知,陳文鍺已是個耄耋老者,他之所以能延續生命至今,不僅依賴於現代醫學的昌明,還有他那超乎想象的財富作為後盾,但無論他如何積累財富與權勢,終究難以抵擋死神的腳步。”
周肆感慨地說,“對於全人類而言,死亡恐怕是唯一公平的事情了。”
李維隕順著他的話說道,“但陳文鍺並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他渴望……成仙。”
“誰知道呢?”周肆沉思後繼續道,“陳文鍺可能是真心希望引領人類達到新的高度,又或者僅僅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永生,通過上傳意識來獲得真正的不朽。
但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麽,這一切都隨著那場仙隕事故的發生,化作了泡影。” 他稍作停頓,又帶著些許無奈說,“盡管如此,對於那些精英階層來說,死神依舊遙不可及。比起這可笑的牧人計劃,你聽說過長生方案嗎?”
李維隕熟悉這個名詞,在得知陳文鍺的死訊,與金色夢鄉的最後對峙中,周肆都曾提到過這個神秘的東西。
他問道,“那是什麽?”
“一個在頂級富人階層中流傳的延壽項目。
簡單來說,就是將人安置在醫療艙內,通過全面降低身體代謝,並結合各種藥劑注射,精確控制人體的各項生理指標,以達到最佳生存狀態。”
周肆解釋著,指了指兩側的病房,“就像這些房間裡的老人們,但長生方案的特別之處在於,為肉體延壽的同時,還能讓人的意識上傳到化身軀殼中,繼續在世間自由行走。”
“這種頂層富人們的化身軀殼,可和這些工業垃圾不同。
幾乎與人類無異的外觀,近乎完美的仿生製造,就連各項感官也與真實的人體無異,這種堪稱現代科技結晶的藝術品,使用體驗可比脆弱的血肉之軀好太多了。”
周肆在一處房門前停下,回憶著,“理想狀態下,長生方案可以令人類的極限壽命至一百五十歲左右,如果你是一出生就被塞進了醫療艙裡,進行生物體優化,預期壽命更加難以想象。
天知道到了那時候,我們和這些富人,究竟還算不算是同一個物種了。”
在財富與技術的加持下,富豪們與普通人們的差距無限變大,就像老話裡講的那樣,有時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還大。
李維隕無奈地歎口氣,“為什麽突然說這些,你把我的好心情都攪壞了。”
“可能是睹景思情吧。”
周肆看向窗外的風景,映入眼中的一切似乎和四年前沒什麽區別。
“我在這裡經過了一段糟糕的日子,道家說,人在大病一場的時候就會悟道。
當然,我不信這東西,但在病痛的折磨下,我時常會認真思考起許多問題,我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種悟道,可這確實讓我意識到了很多。”
周肆自嘲地笑了起來,“有時候我反而慶幸離識病的存在。”
“為什麽?”
“死亡已經無法給人類公平了,但離識病,卻能痛擊那些藏身於醫療艙中的人們,”周肆毫不掩飾道,“一想到這些,我又覺得世界變得公平起來了。”
周肆靠在窗戶旁,向李維隕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李維隕握住門把手,正當他鼓起勇氣,推門而入時,他忽然停了下來。
“你不來嗎?你可是時童的救命恩人。”
“一個拿著斧頭瘋砍她的救命恩人嗎?”周肆笑了起來,擺擺手,“算了吧,李組長,她不會想見到我的,你自己去就好。”
提起斧頭瘋砍,李維隕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尷尬,那是一段痛苦且傷感的回憶,但每當周肆提起時,李維隕又覺得充滿了荒誕的幽默感。
這一切還要追溯到三年前的某一夜,那一夜周肆照例出門行醫,湊巧地遇到了監察局的行動現場。
當時李維隕正帶隊處理一起科技犯罪,一位罪犯躲在一處夢池裡,操控著化身軀殼,挾持了夢池內的顧客們。
事態緊急,李維隕來不及等待石堡方面的識念管制了,換做往常,李維隕早已帶隊突擊,開火擊斃嫌犯了,但這一次不同。
犯人是李維隕的同事、他的未婚妻——時童。
李維隕不明白時童為什麽這樣做,無論自己怎麽呼喚,她都毫無回應,正當李維隕痛苦不已、難以權衡時,周肆出現了。
這位醫生一路躲閃,殺入了夢池之中,先是擊退了時童操控的化身軀殼,隨後一斧頭劈爆了時童的神經駁接器,把她硬生生地從夢池裡薅了出來。
李維隕就是在那次行動中結識了周肆,知曉了離識病的存在,也知曉了時童正是這一疾病的重度患者。
自那之後,患上精神疾病的時童就住進了療養院,而周肆與李維隕也達成了合作,開始了他們的行醫之旅。
見周肆推脫,李維隕也沒有強求,
“我先去做檢查了,事後停車場見。”
周肆擺擺手,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李維隕推開門,這是一間單人病房,空氣裡帶著一抹淡淡的花香,室內整潔乾淨,一具休眠的護理化身位於房間的角落裡,只要有需要,它隨時能啟動,為雇主提供服務。
和療養中心的其它房間相比,這裡的護理條件無疑優越太多,同樣,它的價格也十分不菲,好在李維隕的經濟條件能承受的起。
李維隕帶著鮮花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床邊,夕陽的光芒落下,雕琢出了女人的身姿。
她正側著身子,看不清臉,似乎正熟睡著,又好像在看著窗外的風景。
李維隕伸手輕拍著她的肩膀,女人察覺到了李維隕的到來,轉過頭,清澈的眼神經歷短暫的茫然後,浮現起難以遏製的欣喜。
她就像一個小孩子般,喉嚨裡發出興奮的嗚咽,抬手環抱住了李維隕的脖子,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好久不見啊,小時童。”
李維隕也擁抱著她,輕輕地晃動著她的身體,時童再次發出了歡呼的哼聲,就像一隻拱人腿的小香豬。
“真是個小孩子啊。”
李維隕流露出同樣的笑意,但笑意中卻有幾分苦澀。
時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孩子,離識病的影響扭曲了她的精神,據醫生說,她的心智年齡就和小孩子一樣,雖有恢復的可能,但誰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時能降臨。
李維隕的腦海也曾裡升起過一些邪惡的念頭,他試圖放棄這段感情,放棄不知何時才能康復的時童。
反正自己已經照顧了時童三年之久,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不是嗎?
沒有人能在倫理道德上質疑自己。
但很快,這些念頭便煙消雲散,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李維隕依舊會定期來看望時童,為她帶來喜歡的零食與玩具,和她講自己最近的經歷。
即便時童根本聽不懂這些,即便她只會抱著自己,發出那奇怪的哼哼聲。
李維隕不在乎,他隻覺得內心安寧,就像寂靜的海面,如同天空的倒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