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對話完全超出了蘇詩亦的預想。 她面前的女人, 本一貫隱忍鎮靜,堅硬得風雨難摧。
可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段初雨繃直的唇線卻細細顫動, 像冰塊有了裂痕,稍一觸碰就會破碎,溢出淚水來。
段初雨受到的傷害,卻來源於蘇詩亦。
盡管她本意是想呵護對方,盡管她無意刺痛對方。
“初雨, 對不起。”
“我不是想逼你道歉。”
“我知道。但確實是我想的不夠周全,沒料到在我身邊,你會如此難受。”
蘇詩亦眼看段初雨聽到這句話, 眉眼警覺起來。
但她還是要把心生的想法說完:
“朝夕相處的磨合, 是建立新關系的方式之一,我們試過了,現在看來,收效甚微。我們試試另一種方法吧?”
話語前後有承接關系,加上段初雨敏銳, 大抵猜到了蘇詩亦或許要說什麽。
她直視蘇詩亦的眼睛,搖頭,再搖頭, 還沒聽到對方的提案, 就已用行動表現出抗拒。
蘇詩亦還是說出口:“回國後, 我們稍微分居一段時間,讓彼此都冷靜,好不好?”
“我錯了。”
段初雨的反應與蘇詩亦預想的截然不同。
她想過對方可能會難過, 可能會憤怒, 可能會強壓悲鬱盡量冷靜, 也可能會強勢命令她收回成命。
但不是眼下這種,迫切壓著她話音,急不可耐地道歉。
蘇詩亦聽得出來,此時段初雨的道歉並非出於自省,而是求饒。
段初雨並不認為自己錯了,更何況段初雨本來就沒什麽錯。
段初雨只是在慌不擇路地討好她。
“姐姐,我錯了。是我太急了,是我說錯話。我們不聊了,就讓這件事過去,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好嗎?”
說出這番話時,段初雨的表情還是鎮定的,但罕見的稱呼與迫切的語氣,將她強弩之末的偽裝揭露無遺。
“初雨,你聽我說……”
“姐姐,別分開!我不要你喜歡我了,留在我身邊就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初雨!”
蘇詩亦稍提音量,呼喚裡帶了點震懾。
這樣的做法確實讓段初雨聽清了她的聲音,與此同時,也因委屈,表情更破碎幾分。
蘇詩亦心疼壞了,上前一步,牽住段初雨的手。
段初雨垂著頭任她牽著,她看到她半闔的睫毛間有隱約的水光流動,她感覺到掌心段初雨的手正細細密密地戰栗。
這樣的反應讓蘇詩亦恨不得投降,恨不得撤回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但是,不行。
問題已經產生,繼續留在彼此身邊經營著虛假的和平,終歸不會長久。
蘇詩亦轉而抬手,圈住段初雨的後背,將人抱進懷裡。
段初雨將額頭抵在她頸窩,無力地蹭兩下,像要被遺棄的小狗眷戀主人最後的擁抱。
“初雨,你說我總在妥協,但事實上,我有不容僭越的底線。我不會永遠留在我不喜歡的人身邊,這其中,也包括你。”
這句話夠狠,讓段初雨全身一顫。
蘇詩亦拍著她的後背,繼續表達。
聲音柔柔的,卻不減堅定:
“但你要知道,從始至終,從我們確定婚約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要離開你。”
像是止痛的特效藥。
這句堅定的坦白,讓段初雨身體的顫動平息,呼吸逐漸穩定。
蘇詩亦舒一口氣,繼續說:
“很高興我們一直都能達成共識,哪怕想法有差異,哪怕感情有距離,我們一直都在為未來的關系而努力。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初雨。”
段初雨終於抬手,輕輕抱住她。
“我暫時沒那麽喜歡你,這一點會讓留在我身邊的你受傷,看到你受傷我會混亂,會想彌補,便更看不清自己的感情。這與我對未來的設想背道而馳。我終究想要更喜歡你,我終究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共度余生,而那個人選,現在是你,初雨。”
“……”
“所以,我們不是分手,不是決裂。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一小會兒,讓我們的矛盾冷卻。現在會難受一小下,但都說小別勝新婚,或許等我回來,我會變成你想要的樣子呢?”
“是我魯莽了,對不起。”
蘇詩亦表達得很準確,讓段初雨幾無誤解地全盤理解。
遲來地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抱歉,段初雨輕聲道歉,這次,是發自內心認為自己做錯了。
蘇詩亦沒多說什麽,隻繼續輕拍段初雨的後背,安撫著這位已然比同齡人強大太多的年輕女人。
過剛則折。
眼下接受不了蘇詩亦的離開,就是段初雨“易折”的表現之一。
“所以,你同意了?”
蘇詩亦撫著段初雨的後頸,像在安撫炸毛的小狗。
段初雨蹭了蹭她頸窩,聲音悶悶的:
“我不願意。”
“……”
“但我同意。”
好委屈的同意。
蘇詩亦心軟,為了讓擁著的人“分手的錯覺”更小,她又哄:“我們約定一個時間,到了那個時間,我就搬回家,好不好?這樣就跟我出差了一樣。”
“多久?”
“一個月?”
“一周。”
蘇詩亦輕敲了下段初雨的肩頭,很輕,輕到連響聲都沒有。她嗔怪道:“做生意呢?還討價還價。”
“可是,一個月太久了。”
像個有分離焦慮的小朋友,段初雨抱著蘇詩亦的雙臂逐漸用力,不想撒手。 “那就,半個月,十五天?”
“兩周。”
“嘖。”蘇詩亦無奈,歎了口氣,還是讓她討價成功,“好,那就兩周。”
得到這個答案,段初雨終於松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蘇詩亦的臥室。
在蘇詩亦眼裡看來,背影決絕。
可只有段初雨自己清楚,多待一秒,她怕自己就又忍不住耍賴,央對方再減幾天。
哪有人提分居提得這麽溫柔。
明明是拎著一把刀,卻讓人心甘情願把胸膛亮出來。
段初雨倚著門板,冰涼的門扉冷卻她的體溫。
她自暴自棄地想:
結果,預感還是應驗了,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藏不好欲望的人,活該得到這樣的懲罰。
*
第二天從大廳會和,被專車接到機場過安檢,蘇詩亦注意到,全程段初雨的情緒都很穩定。
小段總真的是很適合穿西裝的人,只是常服白上衣黑直褲的搭配,都給人以幹練強勢的壓迫感。
蘇詩亦跟在她身後,看段初雨主動與人交接,側顏白皙,表情清寒,冷淡得像不帶任何感情。
上衣末端收進褲腰裡,兜著這人勁瘦的腰肢,肩背挺拔,氣質凜然如竹。
讓蘇詩亦差點以為昨夜放下自尊道歉挽留的,不是這個人。
就好像昨夜蘇詩亦提到的分居,只是自己做了個夢。
直到坐上飛機,在頭等艙的“空中官邸”三局套房裡,有私人管家主動為她們沏下午茶。
彼時她們正面對面坐在娛樂室的沙發上,一人翻著時尚雜志,一人刷閱平板,正中便是茶幾。
按照禮儀,管家沏好茶後,應該直接放在二人桌前,斷沒有讓任何一人接手傳遞的必要。
但偏偏,管家剛要把第一杯茶放到段初雨面前,這人就先主動伸出了手。
蘇詩亦眼看管家一愣,還是把茶杯送到了段初雨手中。
她又見段初雨轉手把那茶杯,伸直手臂送到她面前。
甚至不是桌面。
就這麽懸著手臂,非要她親手來接。
蘇詩亦無奈又好笑——
這人的別扭總有原因。
一看這反應,就是還惦記昨晚說的事情,又拉不下臉重提,就借這個舉動破冰。
蘇詩亦沒揭穿,伸手接過了那杯茶,禮貌道了謝,抿一口,借茶杯遮掩,悄悄抬眼觀察。
果然,對面的段初雨嘴唇嚅了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蘇詩亦放下茶杯,明知故問,“怎麽了?”
“……沒什麽。”
大概是也從她表情裡讀出了信息,段初雨還是什麽都沒說。
沒有再轉圜,沒有再挽回。
著陸後坐專車被接回了莊園,蘇詩亦正式著手搬家的事宜。
不知是命運安排,還是冥冥的直覺,蘇詩亦搬進來之前,就有過這樣的念頭:
或許自己還會回到原先的單身小公寓裡。
所以,公寓沒有出手,入住莊園隨行的行李也很輕量。
此時打包起來,很輕松。
畢竟她也不用全部打包帶走,反正約好了兩周的冷靜期後,她還會搬回來。
整個過程中,段初雨就抱著手臂倚在門邊看她。
身體斜靠著,頭歪著抵著門板,姿態慵懶,表情冷漠。
要是有外人在場,猛不丁一看,大概會誤會——
以為她倆在正式鬧離婚,這人是個渣女,準備將她清掃出門戶,此時監督她有沒有私藏自己的財產一樣。
事實上,“絕情”的不是冷臉作壁上觀的人,而是正微笑著打包的、看似柔弱的那個人。
等蘇詩亦打包完畢,段初雨掏出手機,讓樓下待機的團隊上來搬行李。
“我要走啦。”
蘇詩亦走到段初雨身邊。
“嗯。”段初雨抿了下唇,嘴角向下壓著,沒有情緒波動。
手機還端在掌心,手指就著短信的頁面滑動,已經翻到了底。
她毫無察覺似的,手指還壓著屏幕,繼續向上拉。
“剛打包完,我手髒,就不碰你了。”蘇詩亦輕松道。
段初雨的視線短暫從手機屏幕上轉移一瞬,又閃回去,冷冷應了聲,“嗯。”
“再見啦,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
搬家的師傅們動作利落,手法又準又快,主臥地板的大箱小箱很快就被清空。
蘇詩亦跟著人離開房門,乘電梯下樓,在玄關處抬頭,看了看停在扶欄邊的人。
蘇詩亦笑著抬手跟人揮手,段初雨淡淡頷首回應。
大門關閉。
連帶著把師傅們的交流聲,與蘇詩亦高跟鞋的脆響,一起關在了門外。
喧嘩散盡。
段初雨肩膀塌下去。
本住慣了的安靜主宅,此時安靜得讓她難以適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