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昂聞言,不由得啞然失笑,慕容博此人的復國之志,已然迷了他的心竅,為了國家大事,不折手段,什麽都可以犧牲,什麽都可以利用,將私人的恩怨和家人的幸福統統放在第二位,只是這份狠毒,就堪稱一位梟雄了。
他此時縱然對慕容複很是關心,但面對自己這個辱子仇人,只要有價值,竟然也百般拉攏,真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可憐。某種角度來說,這樣的不折不撓,倒是值得佩服。
“老先生,你太小看陳某了!”陳昂負手道:“你所追求的宏圖大業,或許在你眼裡,值得為此付出一切,可是在陳某眼裡,又算得了什麽?”
“你所說的,裂土封王,功名富貴”陳昂微微一頓,轉身過來看著慕容博,“對不起,陳某還不放在眼裡。”
“人間功名俱為塵土,我隻願如同這明月一般,皓然千古。”
他語氣平和,眼神誠懇,內容卻讓慕容博壓抑不住心裡的怒氣,“閣下若是不肯,直言拒絕我便是,盡扯這些虛言,到叫老夫看不起你。我隻問你,肯不肯與我瓜分了這大宋江山?”
“不肯!”
清朗的聲音,不帶有一絲焦躁,從陳昂那裡傳來。
慕容博死死握住雙拳,兩隻鐵拳上,隱隱浮現一層堅韌的氣勁,段譽甚至看見慕容博身上微微顫抖著,顯然是極力壓抑自己。“閣下可要考慮清楚了,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我以為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如果你還是聽不明白,那我就再說一遍。”陳昂冷冷道,慕容博聽到的回答,還是只有那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不肯”
“好,好,好啊!”慕容博連說三個‘好’字,已然氣急,他沉神提掌,渾厚的掌力,段譽在數丈之外,都有所感應,可是慕容博沉默半響,又忽然放下肉掌,身形一閃,就取下了陳昂掛在牆上的一隻大筆。
這倒讓陳昂有些驚訝,都到了這個地步,好沒有放棄勸服他的希望,果然是百折不撓,能屈能伸的一代梟雄,心志比起慕容複來,可要堅韌的多。可惜慕容博在韜略大局上,並沒有什麽才乾,這點從慕容複身上就看得出來。
王語嫣曾經說過,慕容複“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的。”有著這等可笑的想法,還妄圖復國,兩人只怕從未想過,這天下間還有多少鮮卑人,他們的鮮卑國,拿什麽做根基?
政治上淺薄如此,也只有憑著一身還算高明的武功,在武林中興風作浪。陳昂看得出,慕容博似乎想故技重施,以一身武功,折服於他。這等意氣十足的做法,讓陳昂不知道是讚他一聲豪氣,還是譏笑他天真。
天下間,精通百家武學的人,本就不多,慕容博正是少之又少的那幾個,有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難得,能印證百家武學,再和陳昂的心意不過了。
陳昂取下桌上掛著的一隻大毫,筆尖上墨跡尚未乾涸,段譽看了放下心道:陳大哥兩人匆忙之下,用的都是書畫大筆,所用的筆尖,都是柔軟的毫毛所攢,筆尖柔軟,筆杆松散,如何能傷人,相比他們點到為止,不會真做生死拚搏。
他還未回過神來,就看見慕容博大筆一揮,向陳昂左頰連點三點,在他渾厚的內力下,筆尖凌厲遠勝於刀劍鋒刃,勁氣激蕩之下,半空如同潑墨揮毫,幻化出濃墨重彩的幻影,筆力筋骨俱全。
段譽驚道:這人好厲害的筆法,我平生所見,朱丹臣叔叔便已是判官筆上的第一人,比起慕容老先生,都差了不知幾許。這筆法筋骨俱全,往日朱叔叔教我讀書,說顏筋柳骨,今日一見,方知什麽是筋骨。
慕容博揮灑之下,一字一字,堪稱驚心動魄,點如墜石,筆尖之下金石俱開;畫如夏雲,揮灑之中行雲流水;鉤如屈金,轉折之間勾魂奪魄;戈如發弩,舞動之時勁風呼嘯,縱橫有象,低昂有志。
招招不離陳昂要穴,一隻大筆,猶如銀鋒鐵杆,凌厲遠勝刀劍。
“好一副《臧懷恪碑》!”陳昂讚歎。
半空中,陳昂抬筆,用力平緩更顯飄逸,段譽看見一隻小筆,拆擋在慕容博揮灑的勁氣之間,一提一縱,都直擊慕容博筆力虛散之地,雍容古雅,圓渾妍媚,其中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在慕容博大筆揮灑間,書寫了一份自己的愜意。
兩人筆尖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慕容博用筆之間,已沒有開始的順暢,隻感覺筆下凝澀難行,有好幾次,都寫不出那種快意,用勁斷斷續續,心裡憋屈不已,反觀陳昂,揮灑自如,筆下瀟灑至極。
慕容博好幾次拆擋他的用筆,卻被動於陳昂的潑墨,隻來得及招架,眼見陳昂一副《快雪時晴帖》,越寫越順暢,自己筆下卻一塌糊塗,心裡焦急,乾脆以兵刃之道,強行拆解。落入段譽的眼裡,便知道他已經輸了大半。
“既已至此,不如乾脆一點。”慕容博心裡發狠,不管筆下意境,隻將最基本的判官筆法使出,大筆點時側鋒峻落,鋪毫行筆,勢足收鋒,逼得陳昂回身防護,用力精妙無比。橫時為勒,好似逆鋒落紙,緩去急回,自勒陳昂咽喉。
慕容博反反覆複,用這永字八法,八種用力之法,顛來倒去,倒去顛來,不成整字。只有筆畫用力,全無規矩束縛,顯然是打著逼平陳昂的主意。
豈料陳昂哈哈大笑,筆下一變,由《快雪時晴帖》轉為《蘭亭序》,“永和九年,歲在癸醜。”第一個永字,將點側要穴,橫勒兵鋒,豎努長力,勾趯、提策、撇掠、短撇啄、捺磔,一一施展,逼得慕容博只有招架之力。
寫到“暮春之初”的時候,一個‘之’字,猶如龍蛇起陸,半空中竟然出現了凝如實質的筆勁,揮灑之間,披靡縱橫,莫有能擋者。
慕容博臉上啪的一聲響亮,一道筆鋒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閃電似的折痕,只是一點余波。就讓他心中驚駭的不能自已,正要後退,又是一個‘之’字,從陳昂筆下灑出,鋒刃一折,慕容博勉力支撐,手上又出現了一道紅痕。
二十個之字,在陳昂筆下,驚心動魄,宛如天人劍法,段譽看的心神搖曳,不能自已,“好武功,好書法,王右軍在世也不過如此而已。”他何曾見過如此肆意的筆法?隻覺得這筆法,用在那裡,都是一種動人心神的絕妙。
慕容博滿頭大汗,左支右擋,後來乾脆耍起賴來,展開身法,在小小一間內室裡,縱橫來去,口中急急道:“好武功,這一場我認輸,都督不妨看我揮毫一番。”
腳下一踩,騰空而起,大筆如同一杆大斧,揮筆而下,勁氣如同長江浩瀚,滔滔而去,筆下,破折仿佛浪潮,萬馬奔騰,撞擊在陳昂面前,在陳昂筆下,掀起數丈高的浪濤,當真有如濁浪排空而來,翻江倒海,摧毀一切之勢。
然而,無論慕容博筆下,氣勢如何洶湧,陳昂平穩如山,滔天巨浪,在他筆下乖順的如被馴服的綿羊一般。帶著平靜溫順的味道。若果說慕容博的筆下,是大江大海,勾、皴、擦、點、染,盡是傾瀉氣勢。
那陳昂就如高山峰嶽一般,巍然不動,一杆小筆,大披麻皴,竟然隱隱有泰山巍峨不動的氣魄,陳昂負左手獨立當中,悠然的面對著慕容博傾盡一切的攻擊。一杆小筆,像是有了靈性一般,逆著濤濤浪潮,猶如飛翔的雨燕,忽而衝上浪尖,忽而落往波谷,在滔天勁氣中自由的穿行。
一點一點,仿佛紅日初升,薄霧蒙蒙散去,天外青山漏出一角,擋在大江中流,任由它浪潮滔天,青山自怡然不動,小筆慢慢掀開青山的面紗,一座巍峨高峰,嵬然不動矗立在大江當中,以堵住它的去路,任由濁浪如何翻滾,就是不可撼動。
慕容博筆下越走越窄,仿佛有一座巨峰擋在他面前,任由他一支大筆如何翻騰,一直緩緩壓迫而來,氣勢凝重,威壓億萬,讓他難過的想要吐血,收勢不住,只能任由大筆越走越偏,漸入極端。
最後,撞在山峰之上,粉生碎骨。
“啪!”的一聲巨響,慕容博握在手中的巨筆,爆裂開來,散成千萬細絲,紛紛揚揚的落下,慕容博臉色死灰,看著空空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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