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匪與流賊絕然不同……。……流賊善用裹挾之法,鄂匪善用綁架之法……。臣於先皇時歸鄉讀書聞,荊州百姓子弟,十之二三已為鄂匪劫持。……荊州百姓……,為此皆控於匪徒之手……。”
——公元1640年·楊嗣昌《鄂匪害甚於流賊疏》
七月末,屋外的長杆番麥(王書輝帶過來的高產玉米)已經基本成熟了,再過幾天就可以收割了。仔細的看著田地外圍的番麥,看到每一個植株長得都像小樹一樣壯實,胡大成心裡有種特別踏實滿足的感覺。
胡家窪這個地方原本都是以種植水稻為主的。而且就是種植水稻的時候,自己家只有兩畝地,主要還是佃田種的胡大成,實際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全身心的關心著莊稼。
這還是在前年的時候,一隊兵強馬壯的年輕人闖進胡家窪之後,胡大成才因為家裡人口多,人家給他按照他家七口人的數量,分了三十三畝地,補齊了三十五畝地的總數的。
沒親沒故的,又是一群外鄉的年輕後生,打進村子裡就是殺人,然後又像開廟會似的,弄了個什麽公審大會,把胡家灣這裡的大戶弄了個精光。胡大成作為一個五十二歲的“老年人”,第一反應是害怕。
就是在後來,工作組的那些年輕後生給他分了地,他心裡也是害怕的要命。如果有人平白無故的給東西,任是誰心裡都會感到不正常,更何況是給地,一給還是幾十畝。
地是好東西,作為一個種田能手,胡大成做夢都想成為一個有著幾十畝地的“大地主”。可是,這平白無故的給地,完全是一種匪夷所思不合常理的事情。分到地的胡大成心裡沒有一丁點兒的喜悅感。
一向小心謹慎的胡大成,一年來一邊兢兢業業的種起了那三十多畝白給的地,一邊又成天到晚的想著這地恐怕最終不會落到自己手裡。
不過等到最後,除了在年末的時候,工作組按照胡大成上報的產量,真的只收走了三層的糧食之外,他一年來在三十多畝地裡種出來的糧食,真的都歸了他自己了。
認定了工作組的後生們是真沒有什麽壞心的胡大成,第一反應不是感到高興,而是後悔的直拍大腿。
因為他知道,同村有幾家出人當了那個什麽民兵的人家,種的可是工作組發的長杆番麥。凡是種長杆番麥的人家,去年的收成都是畝產超過了一千大斤(複興會規定的市斤)的。可胡大成卻還像以前一樣,種的是稻子。兩季稻子的收成,還不如人家種一季長杆番麥的收成高呢。
村裡的所有糧食,都是那個叫供銷社的地方給收走的。供銷社給的價錢很好,細心的胡大成打聽過了,比縣裡糧商的給的價錢多二十多文呢。供銷社收番麥的價錢和收稻子的價錢一樣。就是這樣,自己家的年收入就比種長杆番麥那幾家低了一半還多。
看到緊挨著他家的,去年種了兩季長杆番麥的胡老五家,買了幾斤肉過年。眼紅的胡大成心裡罵了半宿。等看到年初的時候,胡老五家開始起新屋、蓋大房時,胡大成在心裡詛咒發誓,今年就是下跪磕頭,也要買工作組的長杆番麥來種了。
胡大成沒用下跪磕頭,1621年春天,不僅他家買到了長杆番麥的種子,全村所有人家都可以買長杆番麥的種子了。反倒是去年種植長杆番麥的民兵家裡,今年沒種長杆番麥,倒拿著自家的好田,白白的種起番薯來了。
胡大成可沒心思想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麽新的么蛾子了。現在他全心想著工作組能夠說話算話,今年收糧的價錢能和去年一樣高。
實際上,去年胡大成的家庭收入就已經是他活了五十多年來,最高的一次了。1920年,胡大成家的三十五畝田種的都是稻子,早晚兩季合起來畝產達到四石(將近現在的600斤)多一點。供銷社收購稻子比市價高二十文錢,達到每石650文錢的價格。除去交給工作組三層糧食的公糧,胡大成把自家的糧食都賣給了供銷社。
供銷社支付的是複興會製造的精美銀元。胡大成家的稻子總共賣了整整六十三枚銀元,是去年整個胡家窪村裡除了民兵家庭以外,收入最高的人家。
所以,事實上,胡大成根本就沒有羨慕和眼紅別人家的必要。
胡大成雖然是個比較斤斤計較,心眼很小的老頭子。但是他心裡明鏡兒似的。他也知道,自己去年能掙上整整六十三“兩”銀子,那是全托了複興會的福了。一方面,是因為人家複興會給他分了地,稅收又低的驚人,只要了三層糧食;另一方面,是因為人家複興會的供銷社收購價格高,比市價整整高了二十文錢。
要是按照往年的佃租和國稅算,他這六十三兩銀子,能實實在在落到手裡十分之一就不錯了。那還是在沒有計算,每年都要還的欠主家的高利貸的利錢,以及向主家租賃耕牛和借錢買種子之類的花銷呢。要是算上這些,就是自家佃真種了三十五畝地,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最後弄來弄去,不僅沒有什麽收入,恐怕還得變成欠帳。
胡大成家去年賺的這六十三枚銀元,要是按照每枚銀元的含銀量來說,每枚銀元實際根本就沒有一兩銀子那麽多。但是,從購買力上說,複興會的一個銀元,就是能夠在複興會的供銷社裡,買到市價一兩銀子的東西,能當一兩銀子花的。
舉個簡單的例子,萬歷中後期,大米的市價是一兩銀子一石。拿著複興會的一個銀元,在市場上想買一石大米,那肯定是買不到的。但是,要是拿著這一個銀元,到複興會在設在縣城的糧店或者在複興會各基地村的供銷社裡去買,卻肯定是可以買到一石大米的。
實際上,複興會發行貨幣,就是一個最簡單的獲得鑄幣稅的過程。只是這個道理目前只有王書輝和複興會通商處的幾個比較聰明的幹部知道。
反正對於胡大成來說,複興會的一個銀元就是一兩銀子了。他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可是用銀元在供銷社裡買了不少東西。除了一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之外,他還買了很多他一直垂涎三尺的那種,民兵家庭使用的白閃閃的白口鐵農具。
這些東西,無論是食鹽布匹之類的生活用品,還是各種各樣,堅固犀利的農具,供銷社出售的所有商品,都要比市場價便宜不少。而且,這些商品的質量,明顯的也要好於市場上的同類產品。至少,單單是農具這一塊,胡大成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比這更好的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沒有任何經濟知識的胡大成,倒是感覺複興會的銀子很抗花。
正當胡大成坐在家門口,仔細的擺弄著那些農具的時候。突然,他的老婆周二妹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
因為家裡窮,胡大成二十六歲才娶上媳婦。他媳婦周二妹是隔壁村著名的醜女,也是二十大幾了嫁不出去。胡大成家裡精窮,但是乾農活卻是個好把式。正是這個原因,家境還算可以的周二妹才被周老頭做主,嫁給了家裡只有兩畝地的胡大成。
說實話,胡大成並不是很喜歡自己的老婆。當然了,他並不是因為周二妹的長相而不喜歡她。“醜妻近地家中寶”麽,這個道理胡大成是很懂的。他不喜歡自己的老婆,那是因為周二妹是屬於那種長舌婦的。這女人有事沒事的,就喜歡和村子裡的婦人們聚在一起議論些家長裡短的事情。
胡大成這種乾活兒的人,天生的就認為一切的精力和時間,都應該放到乾活兒上去。過去,他自己的那兩畝水田,是整個胡家窪村裡被照顧的最好的田地。他只要一有時間,就會跑到田裡侍候莊稼,從來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聚在一起說閑話的。
胡大成不是那種喜歡打老婆的人。但是真發起火了,古代社會的男人哪有會不打老婆的。可是,周二妹的肚皮卻特別的爭氣。十幾年間,她像下小豬兒似的,先後給胡大成生了九個孩子,其中有五個孩子站住了地。就憑這一點,就是再怎麽不喜歡自己的老婆周二妹的長舌婦性格,胡大成也得忍著氣。
去年一年的好收成,似乎給周二妹帶來了很大的底氣。到了今年長杆番麥種完之後的農閑時期,周二妹幾乎是天天白天不著家,到處和本村的女人扯著老婆舌。
胡大成發現,可能是因為家裡有了地,荷包裡有了錢,糧囤子裝滿了糧食的緣故吧。自己今年的脾氣變得好了許多。要是往年,自己的老婆這麽不務正業的滿村子瞎張狂,他早就下重手打那婆娘了。
不高興的看著自己的老婆,胡大成皺著眉頭問道:“你這婆娘又跑到誰家去閑扯去了。這個鬼樣子,在外面見到鬼了嗎!”
“當家的,可不是見了鬼了麽。前年被吊死的胡老爺家的那個外甥,就是住村東頭的那個趙白眼的老婆說,枝江城裡的那個叫王師尊的那個大老爺,下了旨意了。說是每個村子的小孩子,只要是十五歲以下,五歲以上的,全要接到王府裡去念書。隔壁村的孩子都已經被接走了。咱們家除了老大,其他的都是這十五歲以下,五歲以上裡面的。當家的,怎麽辦啊?”
胡大成聽了這個消息之後,第一反應是一愣,之後他就立即說道,“扯那些有用沒用的老婆舌幹什麽。淨說些沒邊際的話。你趕快給我燒飯去。大妹(胡大成大女兒的名字)已經把土豆子洗好了,趕緊燉了。”
小農心理的特征就是,農民對於手裡的錢特別的看重。別看胡大成家去年打了那麽多的稻子。但是,他可是一點兒稻子也沒留在自己手裡,全都換成錢了。之後,他又在供銷社裡選了價格最便宜的土豆作為自己家的口糧。
胡大成之所以把話題扯到做飯上面,原因是他下意識的想要能夠維持住自己一家之主“處變不驚”形象的表現。實際上,胡大成心裡一方面有些慌亂,一方面也有些踏實了。
在胡大成這個老實本分的農民看來,天底下就不應該有那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就是真正的大善人,也從來沒有平白無故行善的道理。人家修橋補路,目的都是要給自己積德的。
普通的小財東都是那個樣子的。更何況工作組的後生們嘴裡天天提到的那個,像天神一樣富貴尊榮,和皇帝老子還沾著親的王師尊大老爺了。人家又不是你親爹,憑什麽白白的分給你田種,還只收三層皇糧國稅的。
胡大成根據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經驗看來,天底下的事情,全都是有因果聯系的。因果這個詞,雖然是他從一個遊方僧人那裡聽來的。但是胡大成覺得非常的有道理。一個因果,就把天下的道理說盡了。
在他想來,王師尊大老爺對大家這麽好,肯定是有什麽目的的。或者是像養肥豬一樣,準備把大家養肥了再宰,或者是什麽別的目的。雖然自家窮的掉底兒,就連自己的一條爛命都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是,自己也肯定別想白白的佔貴人大老爺的便宜。
本來去年一年,看到工作組說話算話,皇糧只收了三層。就是在農閑時,全村出丁,乾修整水渠之類的勞役時,工作組也是拿出實打實的糧食和銅錢付了勞務費(胡大成從工作組那裡學來的新詞兒)的。胡大成還暗暗的產生了些僥幸心理。
現在聽到複興會要把孩子領走的消息。胡大成一方面覺得有些心痛,一方面又覺得這才是正常的道理。人家給你分地,高價收你的糧食,付給你工錢,這些好處都是“因”。要把你家十五歲以下,五歲以上的孩子領走,這才是“果”。天下的道理,就沒有能夠逃出“因果”的。
三天之後,除了一些像胡大成這種,能夠參透所謂“因果”,老老實實認命的“高人”,和絕大部分一直畏懼工作組槍杆子的人家,都任由孩子被複興會派來的四輪馬車拉走之外。個別人家,特別是一些家境富裕,出過讀書人的人家,還好生的鬧了一氣。
這個時候,各基地村的農會會長們,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的重點。他們紛紛想起,過去主持鄉間收皇糧的那些村長糧長們的工作方式,拿出棒槌皮鞭之類的東西,把鬧事的人,好一通狠打。
各村的農會會長們,這麽不符合複興會原則的一通折騰下來,還真的起到不做的效果,幫助工作組拉走了不少仇恨。
好在敢於鬧事兒的人家在各個村子裡,都屬於那種喜歡多吃多佔,人見人煩的富戶。所以,這種王書輝一直反對的暴力方法,因為沒有什麽反彈,居然都沒被王書輝發覺。
就這樣,四十多個(隨著複興軍的“剿匪”不斷在增多)基地村的,三千多個五歲以上,十五歲一下的小孩子,就被複興會集中到了王府鎮。
不知不覺之中,枝江縣的一些讀書人,開始製造枝江王府,用小孩子當人質,綁架百姓做苦工的謠言。
說起來,這事情還真是有鼻子有眼兒的。
外人一看,王書輝又是開礦山;又是建工廠。又是養家丁(複興軍);又是開新田(複興會國營農場)。又是養雞鴨牛羊(複興會養殖場);又是開店鋪。又是蓋房子;又是煉大丹(複興會化工廠)。還到處乾修路種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甚至於,還修建了一條鐵車路(複興會實驗性質的鐵路)。
他們覺得,就按照王書輝這個折騰法,就是有萬貫的家財,霸佔了無數的田地。也是禁不住他這麽折騰的。
明代的古人,特別是封建統治階級裡的讀書人們,其實根本就看不出王書輝有什麽革命意圖來。
在他們眼裡,王書輝就是那種,有錢有勢,做事情霸道跋扈的藩王宗室。畢竟,王書輝就是搞土地革命,那也是在他用“欺凌逼迫”的不法手段,把別人的土地弄成他自己的之後,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搞的。
別說王書輝這種藩王宗室了。就是個普通的舉人進士,你問問他們周邊的人家,誰家敢隨便賣地的。周邊人家只有兩條路走,要不是就把土地低價賣給那些舉人進士們,要不就硬著頭皮,忍著舉人進士們不間斷的侮辱欺凌,自己種地。
大明朝中後期,哪個舉人進士不是最少良田幾萬畝的大地主。(嚴嵩素有貪名,而徐階素有廉名。而作為“廉吏”的徐階,卻有田產四十余萬畝。時任應天巡撫的海瑞也歎為觀止,說徐家:“產業之多,令人駭異。”)他們的土地,其實也是用種種不法手段得來的。
在土地爭奪上可以使用一切手段。這其實是封建王朝末世時期的常態,是一種統治階級內部心知肚明,甚至暗中支持的“潛規則”。
王書輝的手段雖然有些暴烈,但是,他還是在遵循著這個“潛規則”的。
別的人,那些沒佔到便宜的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既得者們,只能是捏著鼻子,紅著眼睛,造些“枝江王府用百姓子弟當人質,百姓被王書輝控制,搞些離經叛道、勞民傷財的瞎折騰”之類的謠言而已。
實際上,他們心裡是一種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羨慕、嫉妒、恨”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