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嬌的公子
斷腸花,腐骨草,箭毒樹,這都在我能忍受的范圍之內,至少都是植物,不算惡心。可是化屍水?
那東西能吃?
我的腦海中,不斷浮現昔日處理現場時,化屍水撒上身體,瞬間冒煙的腐肉,還有空氣中可怕的味道,那場景歷歷在目。
就算我再不怕毒,腸胃只怕也受不了這樣的東西吧?
“放心吧,我隻沾了一點點,那量只夠軟化肉質,化出更多肉汁,不會讓你死的。”他笑夠了,猶帶喘息地伸手擦去腮邊的眼淚,卻還沒收斂臉上歡樂的表情。
這混帳小子,也不知道他爹娘是如何嬌慣出來的這般性格。
“難怪你不吃。”我憤憤地開口,頓時對蚌肉失去了興趣。
化屍水,聽這名字就倒胃,尤其武林中人,太容易聯想起昔日的場景了。
“我不吃可不是因為化屍水,是因為太老了。”他的手挖著蚌肉,也沒勉強我繼續吃,隨手一拋,蚌肉丟進火堆裡,隻留下巴掌大的蚌殼,猶在火上炙烤著,“蚌肉粗糲,再做的好,也掩蓋不了本質,不吃;我要的本就是這個殼。”
貴公子的習氣轉眼間又出來了。
他手一伸,又一次把簪子丟給我,“去,把蝦肉、蟹肉、螺螄肉都挑出來。”
蝦肉?蟹肉?螺絲肉?
河蝦啊,最大的不過尾指大小!五月份的螃蟹,能肥到哪去?螺螄肉,還沒有小指甲蓋大呢,這要挑出能喂飽他一頓飯的量,還不得幾個時辰?
看他,手指慢慢地撕下一片魚,卻把帶著皮的部分全丟進了火堆裡,齒尖咬了一絲魚肉,臉上又滿是委屈。
這樣的挑剔,如何能有好身體。
見我看他,他嘟著嘴,看著蝦蟹的眼睛裡閃過渴求。
我聽到心頭自己的歎息,仿佛有什麽屏障,頃刻碎散。
默默地在心裡為自己燃起了三炷香,我走向那堆東西,耳邊卻聽到他的聲音,“來我身邊弄。”
“為什麽?”
“我想和你說話。”
於是,我又拿起那堆蝦蟹,搬回了他身邊。
“挑仔細點,我要吃蟹黃。”他滿含期待地看著我的手。
“五月份的天,螃蟹都瘦的很,哪來的蟹黃?”我沒好氣地回答他。
“我不管,我要吃。”
這哪還有半點精明算計,分明一個無賴小兒。
即便是這麽精細的簪子,在螃蟹殼裡也只能刮出一絲絲的肉屑,至於蟹黃……
我看了眼身邊一堆蟹殼,再看看蚌殼上,小小的一點點蟹黃,還不夠一口的量,我要喂飽這個挑食的孩子,還需繼續努力。
當我終於覺得小有成就的時候,他懶洋洋地從我那一堆戰利品中挖起一塊蟹黃,在蚌殼中慢慢炙烤著。
明黃色的油沁出,濃烈的香味竄入我的呼吸中,滋滋的響聲勾引著人所有的食欲,他這才慢條斯理撚起一撮蟹肉,丟進了油汁中。
白色的蟹肉黃色的油,交融包裹著,香氣愈發的濃烈了,我這才剛剛被喂飽的人,在這樣味道的引誘下,竟然又咽了咽口水。
湯汁咕嘟嘟的冒著熱氣,他慢悠悠的拿過身邊被嫌棄已久的乾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丟進了湯汁中。
乾硬的餅很快軟化,他朝著我一挑眼,“幫我端下來。”
說是幫,口氣裡可沒有半點求人的意思。
我小心地把蚌殼端到他的面前,他撈起一塊,優雅地吃著。
他吃的很慢,在口中含上許久才咽下,自己咬一塊,塞一塊到我嘴裡。不過,我半點也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分食共享的快樂,他的表情他的神態,都仿佛是在吃著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半點也沒有開心。
他的表情幾乎讓我誤會我們吃的不是同一樣東西,我口中鮮美已極的味道,為何他卻如此痛苦到象是在吃藥。
我不過看了幾眼,合歡卻像是明白了我心中所想,淡淡笑了笑,又撈起一塊送到我的嘴邊,我搖搖頭,擔憂已寫在眼中。
“其實味道於我,已是很難品嘗出了,什麽東西吃在嘴巴裡幾乎都是淡而無味的,我只是不想讓牙齒太受罪,咬那難以下咽的東西。”
白雲藍天,幽幽碧空,說不出的深遠與美好,他那清淺一笑,這幽藍、這純白,都在瞬間失色。
他的病,已讓他嘗不出味道了嗎?
我愕然中回想著的,竟然是他那無時無刻不在吃東西的快樂場景,我原本以為合歡好吃,是因為喜愛人間美味,可是他說的話……
“多吃點,就算吃不出味道,也是開心的。”他笑眯眯的,“好吃嗎?”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何等的心思下點的頭,隻覺得口中原先鮮甜的滋味,忽然變的苦澀了起來。
“那就好。”他長舒一口氣,“幸虧手藝未曾退步,否則以我的口味試味,只怕你根本不能吃。”
他吃的很慢,說話也很慢,像是累極了,懶懶地靠上我的肩頭,腦袋貼著我的頸窩,“記得那時候你給我買的小籠包,是記憶中最近一次品嘗到的鮮美的味道。”
我記得那之後,他以皇子的身份入宮,又以身體激發毒性,只怕才造成了身體的每況愈下,這個瘋狂的人,我都不知道是該同情他,還是責難他。
“放心吧,一年後就會好的。”我相信那名叫莫言的男子,沒有理由的相信。或許對我來說,相信也是對自己最好的安慰。
“若我等不到一年呢?”他嘟著唇,一如孩童般無害,可那話卻犀利地戳心窩,“或者說他一年後出現不了呢?”
真是個煞風景的人,他就不能給自己留一點幻想嗎?
我沒好氣地瞪他,他卻滿不在乎,雙目含波,吃吃笑著。
在我的沉默中,他吹著我的耳孔,“我記得有人對我承諾了一年之期,說一年內爭這天下拱手於我的。”
果然是好勝心強的人,我說那麽多話都記不住,獨獨記住了這句。
“怎麽,想反悔?”我的沉默換來的他的反問,那寫滿眼眶的卻是滿滿的笑。
我發現,我很喜歡看他的笑。
他的笑容裡,帶著掌控天下的篤定,是無法抹去的自信,就像一道光芒,始終縈繞在他周身,讓人挪不開視線。
這樣的人,從沒有失敗,只要他伸手,就沒有抓不牢握不住的。
強大的氣息,在這孱弱的身軀裡湧動,耀眼絕世。
“我說的話,從來不反悔。”
“我信你。”他眯著眼睛,氣息軟軟的,“不過你先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怎麽回去?”
是啊,我們怎麽回去?
我看著他的臉,眨巴眨巴眼睛,再眨巴眨巴眼睛,好半晌才憋出來一句,“你的心機,不可能沒有後手。”
他的行事方式,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這種玲瓏剔透心本是我最為頭疼的,此刻卻是倚仗了。
“沒有。”他拋出兩個字,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臉上的表情都不曾改變一下。
他的隨意反而讓我的心一沉……
與他相處這些日子,這個家夥的心性我多少也摸到了,他雖然話中真真假假不定,偶爾享受下騙人的快感,但是談及正事的時候,再是不正經的語氣,說的必然都是真話。
“為什麽?”他不是斷自己後路的人,這麽做定然有他的理由。
“我以為你一定會拿到內丹的。”他失笑,“我若不置之死地,你必然不肯拚盡全力,所以我沒有布後招。”
這是什麽理由?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還玩的這麽大,這天下間唯有他合歡一個人了。
他調皮地一眨眼,“我算定你有這個能力取內丹,然後帶我出去,不過沒算到他會出現。”
“他若不出現,你早硬了。”我沒好氣地回他。
他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絲怪異的微笑,嘴角無聲地拉伸,一點點揚起,絕美中帶著幾分壞,引領著我的視線,目光漸漸下滑,“硬了?”
他的腦子裡裝著什麽呢,我明明說的是挺屍硬了,這也能聯想?
他的胸膛輕輕震動,性感的聲音從喉嚨間一點點地飄出來,伴隨著那唇角一彎月牙兒般的弧度,眼神深處神采湧動著的曖昧,瞬間直擊人心底,烙印鐫刻。
好騷……
他的騷,不是刻意做作出來的嬌柔,而是從骨子裡散發著的風情,配合著那飽含深意的笑,這騷情就悄然地飄出,與他的清弱融合,讓人輕易憐到了骨子裡。
又是那饒有深意的笑在眼底彌漫,“你想說我騷?”
我不過一閃而過的念頭,他也能看穿,面對著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麽能隱藏的?
“不是我能猜,而是你剛才的表情我很熟悉,常見到呢。”他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思念,幾分遙想。
莫非……
我輕輕轉開臉,沒有詢問,有些答案不必問。
“放心吧,我會帶你出去的。”我朝他笑笑,“累了就繼續睡,好好休養。”
他點點頭,身體緩緩滑下,依在火堆旁,借著暖意輕輕閉上眼睛。
他離著火堆很近,這樣的距離在我看來,已是被炙烤到難受了,可他卻毫無反應。
若非身體太過寒涼,他又怎會如此,我要帶他離開這沙洲深處,沒有了最初的駱駝,他的身體也不如入沙漠前,而我的內功還是那麽差,怎麽辦?
一年時間奪天下,說的很是豪邁,可我現在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若能恢復功力,我就能帶著合歡出去。
若能恢復功力,他也不必陪我在這荒蕪的沙漠中掙扎。
若能恢復功力,更不用如過街老鼠般躲著雅。
以命一搏,拚死調動真氣,瘋狂地修習,不知道現在來不來得及,給我幾日的時間,會不會讓我這軟弱的真氣有所改變?
輕輕地起身,我選了個背風的山石後坐下,緩緩調動身體裡的真氣開始流轉。
我知道每次修習之後,真氣都會有精進,但是此刻我已經不能滿足這樣速度的精進了,我需要更多,更快。
每一次真氣流淌,都需要極大的專注來引導,以往的我每日最多不過三次,但是現在……我能不能做到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修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