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
莊嚴宏偉的殿堂,綿延寬闊的入宮長道,冰雪還未完全的消融,堆在琉璃瓦上,天邊淺淺一絲藍色露頭,在冬日中更顯清冷。
天氣依然寒冷,長長的官員隊伍由遠而近,朝著大殿而來,除了腳步聲,再不聞其他聲音。任誰,在這厚重而遼闊的宮殿前,都將低下高貴的頭,戰戰兢兢的臣服。
“吾皇上朝……”
長長的聲音裡,容成鳳衣與我並肩而行,走向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我走的很慢,每一步踏出都停了停,似是要感受這瞬間登頂的無尚尊貴。
站在禦座前,我沒有急著坐下,而是順著長長的大殿,將目光延展。
數百米的長道在清晨未亮的暗色中,一眼看不到邊,只能隱隱看到宮門上高高矗立的城樓,黑黝黝的映在眼底,高的令人驚歎。
無論是誰,都會被這寬大包裹,感慨自己的渺小,卻又不禁暗歎,若能盡入手中,是何等的滿足。
而現在我的腳下,匍匐著“澤蘭”所有的高官權貴,這奢華的宮殿,這無人能觸摸的龍椅,都成為了我的掌中物。
填滿心胸的豪邁,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這個國度所有一切,都為我低首。
慢慢地,落座。
我的動作優雅,優雅的就像無數次重複演練過一般,平靜的嗓音從口中吐出,“都起來吧。”
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就連最後排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誠王’抱恙,經鳳後允準,兩月不朝。”
端木則心的事從昨天事發,短短數個時辰內,幾乎所有朝中官員都收到了消息。“誠王”衝撞聖駕龍顏震怒,不僅禁足,而且還派人監視,至於她曾在朝中籠絡了多少人心,只看今日朝堂了。
“如果有人探望‘誠王’,待其病情好些了,不妨上奏予朕,讓‘誠王’好早日歸來。”
我知道端木凰鳴自登基三月以來,幾乎沒有如何臨朝,大小事宜皆交由鳳後容成鳳衣處理,因其常年幽居深宮,真正的性格一時間倒無人能猜測。
大殿上寂靜無聲,連呼吸聲都憋的死死,一個個低垂著臉,一動不動。聰明的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出任何反應。
很好,這個反應一則因為不了解端木凰鳴真正的心性,另一則,是代表端木則心的勢力並不敢放肆。
我與身旁的容成鳳衣交換了下眼神,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滿意的表情,這才重又看向列隊,“議事吧。”
大朝通常五日一次,在大朝之前,會由各部將近期最需要商討的事情呈報皇上及各官員,在上朝之前,大家就對今日要議的事都心中有數,說什麽討論什麽,已打了無數次腹稿。
花何手中的奏折高舉過頭,我從上面拈起一本展開,“兵部上呈,士兵五年未做棉衣,多年未換武器,眾位如何看待此事?”
我沒有表達自己的態度,隻用一雙冷然的眼睛看著下面的人,看著他們互相悄悄打著眼色,看著他們各自傳遞著心思,猶如局外人般。
“皇上。”最先站出來的是工部尚書,“按照祖製,皇上登基要專修一座行宮,修繕皇宮,所以今年工部要支取很大費用。”
“皇上。”隨在她身後的是禮部尚書,“先皇殯天,禮製浩大。新皇登基,各國使臣來往賀禮,我們回贈,今年所有的用度開支已然超了太多。”
她們說著,我點著頭,表情很是讚同。眼神不經意劃過,看到兵部尚書極輕的一聲歎息,眼神裡流過一絲黯然。
“澤蘭”是一個重視文臣更甚武將的國度,商業的繁華讓整個國家都沉浸在濃濃的紙醉金迷的生活中,富庶讓百姓夜不閉戶,京師旁的“颯水”河畔夜夜笙歌,脂粉濃鬱流淌。從三朝帝王前開始,書畫就成了帝王最大的愛好。做的好詩、寫的好字、畫的好畫才是文臣的衡量標準,至於武將……
一個如此安定的國度真的需要武將嗎,有人在意邊疆戍士嗎,就連征兵,似乎也幾年沒有了。
武將的地位,早已不像早期時可以擁兵左右國家權力了,文臣才是這個時期的重點。
“皇上。”左相古非臨出列,“‘澤蘭’一向安定,如今邊疆士兵人已達二十萬,加上各地防衛,兵部在冊士兵達四十萬人,每年軍費開支龐大,如今國泰民安,如果裁軍,就能徹底減少我們的軍費開支,這些士兵回鄉,能還耕增加賦稅,懇請皇上考慮。”
她一邊說一邊偷眼看我的表情,看到我露出傾聽的表情,這才放下心,說的越發流利。
幾名在殿的武將臉上,沉黯的神色無法掩飾。
國庫今年開支緊張是事實,國泰民安之下文臣要求裁軍的要求更是無可厚非,詩詞纏綿早勝過了當年的金戈鐵馬,滿朝皆是讀書人。
“沈將軍剛傳捷報,你讓皇上現在下令裁軍,不怕寒了將士的心嗎?”有人憤憤開口,看裝束,不過是個小武官。
“既傳捷報,已是勝仗,不日歸京,為何不可以裁軍?”古非臨倨傲冷哼,“施明語你不過是正四品上府折衝都尉,私自出列,殿上失儀,又該受什麽懲戒?”
“皇上。”那施明語緊繃著臉出列,恭敬跪地,“施明語失儀,願受責罰,但是裁軍之事萬望考慮,我‘澤蘭’近年不斷裁軍,若不是當年人馬不夠,又怎麽會有沈氏一門數將的慘烈,又怎麽會有沈將軍……”
話到這,殿中忽起一陣唏噓聲,古非臨臉上的表情瞬息變了幾變,很是難看。
他們的爭執我不是沒聽到,但我的重點,是將眼神投向了身邊的容成鳳衣,眼皮挑了挑。
容成鳳衣收到我詢問的眼神,莊重的表情柔和了下,兩人之間以眼神交流著無聲的話語。
——你真讓我做主?
——當然。
——那我做出決策,你可別怪我。
——昨天答應了,自然不會反悔。
我們在這輕松的眉眼傳情,殿中的爭執已到了激烈的地步,文官一排,武將一列,互不相讓,不過顯然文官的地位更高,左右二相的決策,除了帝王再無人能改變。
“四十萬大軍,真的挺多。”我隨口的一句感慨,兩列人神色各異,一邊歡喜一邊愁。
“皇上聖明。”古非臨快速的加上一句,“如今每年賦稅十成中將近一成用作了軍餉軍糧,用度太大。”
“將近一成啊。”我長長的聲音裡滿是驚訝的感慨,古非臨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而武將們則是閉口不言,垂首落寞。
就在古非臨臉上笑容即將揚起的時候,我忽然哼了聲,冷笑,“諸位可記得千年前的‘夏宇’皇朝?”
不等人回話,我拍座長身而起,全身揚起威勢的氣息,眼神裡一一掠過眾人臉上,“‘夏宇’皇朝昔日以一國之力吞並天下四國,面對‘端慶’國一戰勝利,坑殺了多少對方士兵,可有人記得?”
“回皇上,四十萬。”施明語小聲地回答。
“是啊,四十萬。”我一步步走下龍座台階,領著眾人的目光,在古非臨面前停了停,“四十萬只夠一戰,很多嗎?”
古非臨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可有人知道‘夏宇’皇朝前後征戰二十年,每年的軍備是賦稅的多少?”
“回稟皇上,三成到五成。”這一次,施明語的聲音大了不少。
“三到五成。”我又一聲冷笑,在一列文官前停下腳步,“方才誰告訴朕不到一成的用度過高的?”
“皇上,我們不是‘夏宇’皇朝。”禮部尚書鼓起勇氣回答,才與我目光一觸,猛抖了抖身體,垂下頭。
“我們不是‘夏宇’皇朝,但‘澤蘭’怕不要成為第二個‘端慶’!”話語中不怒自威,讓人不敢接嘴,“我們甚至還不夠資格做‘端慶’國,因為我們即將連四十萬軍隊都不夠。”
沒人敢說話,她們在我的話語中聽到了嘲諷,更聽到了憤怒。
左右二相互相打了打眼色,右相韓悠途試圖打圓場,“皇上,我們與周邊四國交好,不會有當年‘夏宇’皇朝的事情發生,若皇上想加強軍備,可明年國庫充盈再行。”
緩兵之計,話語漂亮,讓人一時找不到漏洞。
“不會?”我顯然並不願意接受她的話,反問的聲音裡跳動著深深的諷刺,“你們是不是想告訴朕,這些年來頻頻騷擾邊境的胡人只是蠻夷,算不上大規模的他國進犯,那麽有沒有人說說,一個番邦遊牧民族,是朝哪借來的膽子敢一直挑釁我‘澤蘭’?他們的武器馬匹糧草是哪裡來的?如此淺顯的道理是真的沒人想過,還是人在京師,日夜玩樂,覺得邊境小事與己無關?”
我冷笑兩聲,“現在的‘澤蘭’就像個沒出閣的公子,人人覬覦;當‘澤蘭’國運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是個過氣的公子,偶爾光顧了;當澤蘭成為最弱者的時候,就是個免費的公子。”
“沒人光顧了是嗎?”不知道是誰弱弱地接了句。
“不!”我義正言辭地開口,“免費的,當然是隨便蹂躪了。”
場下,細細碎碎的笑聲隱忍不住,容成鳳衣眼角跳了跳,顯然也憋的難受。
我有些尷尬的咳了咳,一不小心,我的公子理論又出口了,罪過、罪過!
我戳的痛處,是很多人不敢說的真相,如此富庶的國度,輕歌曼舞能過一日是一日,三朝以來都是這麽過的,太多人心安理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望著韓悠途,“右相主外,不知能不能告訴朕‘白蔻’、‘雲苓’、‘悉茗’、‘紫苑’、‘天冬’各國都有多少兵馬?每年用在軍備上的錢糧是多少?”
我的手抬了抬,指向古非臨,“你告訴朕,我們用在吏部、禮部的開支多少,修繕宮殿行宮多少?”
兩人同時愣了下,轉首看向自己的手下,這些問題都有專人負責,不需要他們計算放在心上。
“不知道?”我根本不給他們詢問的時間,三根手指豎起空中,“三年前,‘白蔻’兵部登記在冊兵士百萬,每年軍備四千萬錢,我們呢?”
目光及處,兵部侍郎急忙開口,“四百萬錢。”
我沒說話,只是冷笑,再冷笑,再再冷笑。手中奏折扇著風,嘖嘖出聲,“修建行宮四千萬錢,修繕這個宮殿兩千萬錢。”
奏折遞到古非臨的面前,“朕忘記了說,裡面一共百余項開支明細列著,不過……你們似乎誰也沒有核對過數字,最後的總數加錯了。從工部層層遞到朕這,最少五道關卡,居然無一人發現。”
古非臨額頭上的冷汗沁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臣,這、這就重新計算。”
“不用了。”手一松,那本奏折跌落腳邊,被我行進的腳步踩過,“朕不需要行宮,這個宮殿住的也很好不用修繕,六千萬錢全部撥兵部,開軍餉做棉衣換武器,另征三十萬士兵擴充軍隊,之後每年十萬,至百萬止。邊境修城築牆,銀錢用度工部一月內給朕奏折。”停了停,再度加了句,“要準確數字。”
人群沉默,古非臨和韓悠途面對著我堅持的目光,戰戰兢兢跪下,“臣,遵旨。”
“退朝!”不等花何說話,我已率先開口,擺袖大步而去。
小徑上,兩人並肩而行,身後長長伺候隊列遠遠跟著。
“你還真的由我放肆。”我吐出一口氣,“我以為昨日你答應我的話不過是玩笑。”
“這個國家太沉迷於安逸中,偏偏商業富庶,總有一天會引起他人的覬覦,只是我無力改變而已。”容成鳳衣背著手踱著步,輕松的表情浮現。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要找我了。”我感慨著,“因為唯有帝王的話才能令他們臣服,你需要一個傀儡,被你操縱的傀儡。”
“我隻為國盡忠。”被揭穿心事的容成鳳衣沒有太多辯解,淡淡地回答;忽然偏首看著我,如水清冽的目光穿透人心,“你怎麽會知道‘白蔻’兵部在冊有多少人?這是朝堂機密,即便是最好的探子,也不可能探到這般準確的消息。”
我咬著手指,無賴地擠擠眼睛,“瞎編的。”
這個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連容成鳳衣也找不到反駁和追問的理由。
“那麽,坐朝好玩嗎?”聰明的人懂得適可而止,容成鳳衣當然不會繼續問下去。
“好玩。”我點點頭,回答得非常認真,“就是龍椅太大太硬,靠不了背扶不了手,明天給我放兩個軟墊,不然硌屁股。”
面對我的回答,容成鳳衣無奈的搖頭,“要不要把龍床給你搬到大殿上,躺著上朝不硌屁股還舒服。”
“其實我不介意。”我嘿嘿一笑,“反正陪躺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