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相見
馬蹄飛濺,碎雪如花,我伏在馬背上,身體隨著馬背起伏,冰冷的風刮過臉頰,如刀割一般,但我的內心裡,卻跳動著火焰,仇恨的火焰。
尋回我的搭檔,猶如找回失落的靈魂,我的精神異常的亢奮。
這種亢奮,還因為我聽到了一個消息——“白蔻”太女宇文佩蘭的出使隊伍,剛剛行過一日。
回憶,讓我所有塵封的往事如流水般洶湧。也讓我的仇恨徹底爆發,她帶給我的傷,帶給我半死不活的三年,帶給我的不人不鬼生涯,都在筋脈中噴薄著。
懷裡的劍散發著嗜血的氣息,與我內心的呼喚融為一體,我的手撫上劍身,隻覺得殺氣冷冽,不斷從劍身上彌漫開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太久沒有沾染血腥氣,倒覺得這殺氣比往日更加的濃烈。
“你是在為我抱不平,還是太久沒染血,隱忍不住了?”低低的笑語,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一人一劍互相扶持的日子。
劍身殺氣越濃,仿佛是種無聲的回應。
我的行為在他人看來或許是神經,但若沒有它的陪伴,我不可能一人走過寂寞的歲月,我不可能保持著冷靜從容的心,它是我手中的利器,更是我的半個靈魂。
一手握著它,一手抖著韁繩,馬兒撒開四蹄,疾馳入風中,我全身燃燒著炙熱的火焰,眼底只有血紅之色。
我,要在宇文佩蘭進入京師之前殺了她,路上的防備相比鐵桶般的京師,畢竟還是薄弱的,此時不下手,就沒有機會了。
太女出使,儀仗威武,隊列雄壯,更何況一入“澤蘭”國境後,皇家的護衛沿路護送,走到哪都是一道絕對不容忽視的風景,雪地中凌亂的腳印和車軋過的痕跡,追蹤起來都十分容易。
夜晚,一身白衣蒙面的我站在緊閉的城樓下,仰望著數十丈高的城樓,貓腰彎到了城樓下的角落裡,摸了摸青石的牆面,腳尖一點,竄了上去。
腳尖連點著牆面,手心一次又一次拍打著,筋脈中氣息流轉飛快,朝著手腳處匯聚,越來越快,充沛非常,沒有半點氣竭的感覺。
手指勾著城牆邊,耳邊聽著巡邏的腳步聲遠去,我一縱身躍過城牆,無聲無息的在內牆滑下。
雪夜,地面反射著月色的寒光,竟是分外的亮眼,這樣的夜晚,黑色夜行服最容易暴露,反而是白色,最不發現。
夜晚的寒涼,將白日將將融化的雪又凍成了冰,地上行人的腳印也凝在了雪地上,有一條路,雪被清掃在兩側,露出下面青石的路面,還仔細地鋪上了稻草,雖然被腳步踏的凌亂,痕跡卻清晰地指向遠方。
我的唇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這下我都不需要花功夫找地方了。
人影無聲,輕輕飄落驛館的牆頭,猶如雪花縱上樹梢間,沉凝中,身體的溫度也在慢慢降下,徹底融入這雪夜中。
面前偌大的殿室,滿室通亮,幾道影子拉的長長的,從一扇半開的窗裡透了出來。也僅是影子而已,這個角度看不到容貌。
宇文佩蘭出使,“白蔻”帝君必然全力護衛,不知道有沒有派那個人來,這也是我今日之舉唯一的隱憂。
我與他相同的武功、氣息,在一起十年的相處,十丈內我逃不過他的感知,他也無法隱藏自己,但是……我沒死的事將再無法隱藏,自然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手殺掉宇文佩蘭。
所以,我沒有妄動,隻將全身的感知擴散到極限,所有人的呼吸對話,都被我清晰地收入耳內。
“太女殿下,明日幾十裡路程後,就將抵達京師,鳳後大人將會以國師身份,親自出城門迎接你。”
這聲音,應該是“澤蘭”禮部迎接的官員,正在交待明日的行程。
“嗯。”懶洋洋的一聲,我的身體頓時一窒,全然平靜的身體忍不住的繃緊。
是她,這個聲音,我至死不會忘。
當年,她在決定我生死時,也是這麽高高在上的一聲嗯,眼底的冷然,看我的目光根本與螻蟻無異。
隻這一聲,所有的場景一幕幕飄過,所有的仇恨升騰著,我的手死死握上劍柄,捏的指節生疼。
心頭似乎有聲音在叫囂著,讓我不要猶豫,不要再觀望,而是拔劍,出去……
熱血衝擊,我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我的身體,開始興奮。
身為冷靜為第一要務的人,興奮是大忌,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劍刺入她的身體內。
“那太女殿下今夜早些安睡,明日還有一段行程。”禮官恭敬地開口。
我的眼睛眯了起來,腦海中描繪著最佳出手的路線。
當官員從房門中走出的時候,忙完所有事情的宇文佩蘭全身必將進入最松懈的狀態,至於她身邊……
我聽到了兩道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呼吸聲,就在這梁下的黑暗中。
這樣的武功,不會是他!
心頭,興奮幾乎難以自抑。
耳邊,禮官的腳步一步一步,我暗自默數著,再有兩步,就可以踏出大殿門外,他的身影也會刹那吸引那兩名護衛的注意力。
再一步,只差一步……
“等等。”宇文佩蘭的聲音忽起,禮官的腳步停了下來,我握緊劍柄的手,也停下了後面的動作。
“我不想休息,有歌舞嗎?”宇文佩蘭的聲音懶懶的,帶著驕奢的隱藏**。
官場中打滾的人怎麽會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禮官快速地走回她面前,“有,有,尤其幾名琴師舞者,姿容京師一流。”
“哦?”宇文佩蘭顯然來了興致,“讓他們來。”
不行,我不能等下去了,若是人多,我將再無出手的機會。
手臂微動,抽劍間一陣風吹過,頭頂雪花簌簌落下,耳邊宇文佩蘭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去告訴夏公子,晚上不必等我。”
夏公子!
雪入脖頸,冰冷。
那雪被體溫融化,寒涼的水順著頸項在肌膚上爬行,直到胸前,方才停住。
只是那寒意,卻怎麽暖不了,凝結在心口。
是夏木槿嗎?
衝動在一刹那間平複,我知道,我若在此刻出手殺了宇文佩蘭,整個驛館必將大亂,我勢必無法再尋夏木槿。
他欠我一個解釋,欠我一筆血債,欠我一條命!
握在劍柄上的手慢慢挪開,當大殿內絲竹響起的時候,我無聲無息地縱向後院,沒有驚動半抹雪花。
後院,只有一間房還亮著燭光,非常好找。
手中勁風過,窗戶悄然推開一條縫,裡面所有的風景盡入我的眼底。
濃烈的脂粉香順著開啟的窗縫透了出來,熏的我直皺眉。
這味,太妖豔。而我記憶中的夏木槿,只有淡淡的皂莢味,他不愛脂粉,也不喜歡裝飾,一襲青色長袍,已是全部。
是我不懂他吧,若真是無心富貴,又怎會甘為宇文佩蘭的床伺,若真的心向世外幽靜,又怎麽會貪戀宮闈地位,若真的為愛隱居,又怎麽會有那伸向我的一刀?
妝台前,天青色的背影正梳弄著長發,象牙的梳子劃過發絲,黑白輝映,鏡中的人唇帶胭脂,紅豔明麗,一雙眼眸微眯,拋出妖嬈誘惑的光澤。
俗媚!
這是我第一反應。
這表情我看的太多,就像“百草堂”中的爺討好恩客的表情,而他,將這面具掛的太久,已成了無法改變的真實神情。
三年,怎會如此大的改變?
我難以相信,一個人的氣質,會在三年間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他攬鏡自照,從各個角度欣賞著自己的容顏,眼角眉梢的風情蕩漾著,他偏著臉,自我欣賞著。
我記得夏木槿的肌膚,是如玉一般的晶瑩剔透,如今滿面過白的粉,將他所有的靈秀都遮擋,不複往日的出塵絕色,那雙眸之中,也再也尋不到雪上顛的清冽靜潤,渾濁的眸光,不再毓秀。
我站在窗外望著他的扭捏作態,腦海中劃過的,卻是宮闈月夜下,青衫如水,抱琴而行的身姿。
被月光拉長的身影那麽孤單,那靜靜而行的步伐卻如此飄逸,那仰首月色一笑的溫柔,連月色也沉醉了。
當年,便是被那一笑驚豔,被他的溫柔傾倒,即便冷硬如我,嗜血如我,也難以抗拒他溫柔中的暖意。
絕不是我當年眼瞎把破石頭看成美玉,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回憶出他每一寸笑意,描繪出每一分溫柔,記得他每一縷純淨中的羞澀,都與眼前人有著太大的不同。
鏡中人半邊白皙的臉頰旁,一縷烏黑的發滑下。
瞬間,我猶如被冰水澆頭,盯著鏡中人影的臉,而他,也透過鏡子,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鬼魅影子——我。
他猛回頭,驚懼魂飛,嘴巴大張著,想要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間不斷咯咯響著,整個身體猶如篩糠一般抖著。
不象,真的不象。
當年的夏木槿,獨自一人在月光下漫步,夜霧籠罩著他,就好像剛從月色中幻化出來的仙靈。當他自樂開心,溫柔地衝著月光微笑的時候,看到了屋簷上抱劍而立的我。
那時的他,只是刹那的驚訝,驚訝黑夜中竟然還有他人,隨後,他只是繼續綻放了那抹未盡的笑容。
當年的我,如今的我,幾乎沒差,不過黑衣白衣的區分而已。
他的反應,卻相差太大了。
我聽到了他牙齒敲擊出“的的”響聲,我看到他那青衫抖動的簌簌。他憋了半晌的氣,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張口欲呼。
聲音才露出一絲氣,我的劍已貼上了他的頸項,“閉嘴!”
剛到嘴邊的叫喊聲瞬間咽了回去,他翻著眼睛,眼見就將昏過去,我冷笑一聲,“你敢昏過去,我馬上殺了你。”
他腳下一軟,整個人癱軟在地,倒真的沒有昏過去,一雙眼睛裡彌漫著眼淚水,一灘爛泥般坐在地上。
我的手輕輕撩開他左邊散亂的發,看到了他細致嬌嫩的一瓣小耳垂,潔白如瓷,很是可愛,手指摸去平滑光潔。
唇角邊的冷笑更重,我的手捏上他小巧細致的下巴,將他抬了起來,不帶感情的聲音從口中流出,“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