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開
人間四月芳菲盡,如今都已經是初夏了,這山谷裡的桃花,還在枝頭搖曳著姿態,紛紛簌簌,一陣過風,如雨飛舞,洋洋灑灑在空中旋轉著,翩然自在,空氣裡彌漫著淡雅的甜香。
他站在桃花樹下,花瓣如雨沾染上他的發絲。紅與白,一個是世間絕豔之色,一個是世間純潔之美,此刻,在他身上,奇異地融合了。那背影,纖秀獨立,與這山谷中的靜謐宛然一色。唯有目光中的驚喜,透露了他內心中的快樂。
不過是最簡單的平凡,居然讓他滿足至斯。他是個無欲無求的人,卻為何承受這麽多人世的痛苦。
不忍心打擾他,就在背後靜靜地欣賞。看他伸出手指,花瓣飛落他的指尖與發梢,被那如水的絲緞挽留著,就此停駐。
為你簪花,為你綰發,就在我的不經意間,為他做到了一樣。
那剩下的一樣,卻不知留待誰去做了。
他站立的背影,看不到容顏,也沒有的佝僂的姿態,輕易地讓人忘卻那醜陋的傷痕。我看見他捧起地上的花瓣,堆入衣兜。滿滿一捧,站起身,回首望著我,旋身的刹那,發絲飛揚,眼波盈盈,目光中是滿滿的笑。
我錯愕,不禁笑了出來:“你這是幹什麽,莫不是要帶回去親自釀桃花釀麽?這麽多怕是要一缸了。”
他慢慢地走向我,那微瘸的腿,在地上拖拽出長長的痕跡。當我的目光被它吸引的時候,他已站在我的面前。
突然,他揚起衣兜,滿滿的花瓣從頭淋下,覆滿我的全身。輕輕的笑聲飄蕩在靜靜的山谷中。那眼底,是一絲調皮。
就知道,他的安靜背後,藏著孩子的心性。
我抓起身前一捧桃花瓣打向他,他狼狽地躲閃著,卻也同樣是滿頭滿臉。
我叉著腰,無賴地抖著身上的花瓣,“來啊,老娘怕你不成。”
他發出輕輕的哼聲,似是不滿,轉過頭不再理我,朝著桃林深處走去。
生氣了?
我有些疑惑,他不像是這麽容易生氣的人啊。
“喂!”我在後面叫著他。那身影依然沒有停下,朝著桃林深處就這麽走著。
我追著他,那發絲遮擋了他的神色,看得不甚清楚。我又伸手去拉拽著他的袖子。
當我伸手的一瞬間,他抬起了頭,眼底深處是深深的得意。一蓬桃花在我眼前炸開,彌漫了所有的視線。耳邊傳來細細的笑聲,如琴弦勾動的刹那,清揚。
這是他被我揭穿,並非啞巴後第一次露出他真實的聲音。雖未開口說話,已是動人。
看來頸項間的那道傷,並未傷及他的嗓音。
當眼前花瓣落盡,卻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偌大的桃花林中,只有我一個人傻呆呆地站在那。他就像這桃林中的妖,轉眼幻化了形象,消失於風中。
我的目光尋找著,地上一道細細的痕跡,拉拽著消失在某棵樹後。
“呵。”我無聲地笑了,那樹乾下還有一角未曾隱藏好的衣袍。細細碎碎地揪緊,小小心心地拽到樹後。
我大步邁到樹前,嘿嘿壞笑著:“小老鼠,你的尾巴沒藏好哦。”
樹後傳來一聲輕呼,他撅起半個屁股,不甘心地想要挪個位置。
他動了動、再動了動,然後目光緩緩地下移,落在我踩著他衣袍的腳上。
“你輸了,罰你今晚做桃花餅給我吃。”我勝利地宣告著,他無聲地撅了撅嘴,點了點頭。
“你累了嗎?”我看著他額頭上浮起的點點汗珠。
他搖著頭,目光中仍是滿滿的貪戀,貪戀這桃林的美,貪戀這僅存的春色。
“你若喜歡,我便為你移一株到山頂的小屋旁吧。”
而此刻,他卻沒有回應我,目光停留在某處,神色古怪。我順他的目光望去,在那桃林之間也有一株花正盛放著。同樣的瓣片,同樣的嬌豔,近似的色澤,唯一不同的是,桃花單瓣,而這株花是重瓣的,滿樹滿枝更加壯觀奪目。所以我一時間沒有看出來,這桃林間竟然還藏著別樣的一株花。
“這是什麽花?”我看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麽花。
可憐舞刀弄槍之人,要從記憶中摳出風花雪月,是那麽的艱難。
他不說話,只是癡癡地望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聲音。
快樂的氣息在慢慢沉落,凝結,他仿佛是被這花勾起了回憶,慢慢地走向它,伸手輕輕撫摸。
他的臉,摩挲著花瓣,長長的睫毛落下,掩盡所有的神色,唯有身上的氣息,溫柔無比。
“你喜歡它?”我問著,“那我便把它移回山上吧。”
他搖頭,在我詢問的目光裡伸手摘下一朵,別上了我的衣襟。落寞轉身,朝著桃花林外行去。
好不容易才讓他放開了心扉,轉眼間又回到了最初,僅僅因為一株花。
我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他也不回頭,慢慢走著。
耳邊,清溪濺濺,他腳下微頓,朝著小溪邊折了過去。
我本以為他是要去溪水邊清洗身上的泥土,當我看到他面對著溪水,慢慢撩起臉前的發絲時,我忽然意識到了他要幹什麽。
“我們回去吧,我肚子疼,要拉屎。”我拉著他的胳膊,想要拽起他。
他用力地掙了下,強行將胳膊從我的手中扯了回去。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都拉不回他了。
沒有再繼續執著下去,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覺得他也該面對的。
水波微微蕩漾,映出他的臉,滿面腫脹的傷痕,無數刀刃劃過的疤,歪曲的眉眼,詭異的嘴角弧度。
他安靜地望著,沒有我想象中的不甘與絕望,只有安靜,如死了般的安靜。
“在我眼中,你是絕美的。”我在他的身後,歎息。
他咧了咧嘴,在笑。慢慢松開手,那發絲重新落下,遮擋了湖水裡鬼般的面容。
他站起身,我心中憋著的氣吐了出來,等著他走回來。
突然,他的身體顫了顫,猛地抖動起來。
“你怎麽了?”
開口瞬間,他身體一歪,躍入水中。長袍在身邊炸開,像從水底升上的黑色花朵,那衣衫翻卷著,向中間湧動,吞噬他。
想也不想,我飛縱入水,拉上他的衣角,拖向自己。
水流的衝力,他被我裹了厚厚大氅吸飽了水的墜力,此刻都成了我的阻礙,外加一個根本不願意配合我的人。
他掙扎著想要脫離我的掌控,我在水流中大吼著,“我要讓你死在眼前,我就白白恢復了這武功,你今天要能死,老娘去吃屎。”
他從我的話語裡聽到了堅決,也聽到了怒意,那手又摸摸索索地探向了發頂。
之前我奇怪過,為什麽他披發遮擋面容,卻又要在綰一個小小的髻,感情是為了藏利器好自殘。
我拉著他的衣袍,努力將自己與他的距離拉近,眼見著他抓著簪子,劃向自己的頸項,怒意衝上心頭,手中一點水珠彈出,那枚簪子應聲而斷。
***,看它不順眼好久了,毀了乾淨。
手中一用力,他的身體被我凌空甩了出去,輕飄飄地落在溪邊大石上,人影騰空,站在他了他的身旁。
他的手,僵在空中,看著斷裂的簪子,不吭一聲。
“你這麽想死,不如我親手殺了你,省的你苟延殘喘。”我的手掐上他的咽喉。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發絲緊貼在臉上,滴滴答答淌著水,在沉默裡,無聲地閉上了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姿態。
“你就這麽想死在我的手裡?”我的聲音忽然變輕,很輕很輕,如歎息,“三年半的強撐,就為了死在自己愛人的手裡?”
那雙闔著的眼突然睜開,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我的手如此輕柔,細細撫摸著他的頸項,一如我此刻的聲音,“這麽多日的相處,你以為容顏不複、身體殘廢、打死不出聲,我就認不出你了?”我苦笑著面對他的目光,“你當我瞎了還是當我傻了?”
他的目光在顫抖,他的唇在顫抖,他整個人都抖的如風中的落葉。
“這世間,哪還有男子能象一般的心性,溫柔卻堅持,以孱弱的力量守護著我,人縱變,目光不會變,我以心讀你,怎能不懂?”我的手取下那朵別在衣襟上的花,“在‘白蔻’人們會以這花相贈,借它‘步步高升’的吉祥名字來祝福他人。我雖不風雅,卻也知‘步步高升’還有一個花名……”我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開口,“叫‘木槿花’。”
“你贈我此花,祝我步步高升,也將自己最後一片心意相贈,他日山長水遠魂魄相依,你也滿足了,是嗎?”我的手捧上他的臉,細細摩挲著,聲音漸漸哽咽,“夏木槿,你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