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青籬(一)
我見過清冷的青籬,我見過孤傲的青籬,我也見過無情的青籬,我就是沒見過——孩子氣的青籬。
這脾氣發的,這固執的口氣,活像一個病中脾氣不好的孩子。
我不敢逆著毛摸,也不明白他的脾氣因何而來,只能站在原地發呆。
不能去“澤蘭”,那我該去哪?難道送他回“無影樓”?以他這種脾性的人,應該是不願意讓屬下看到自己重傷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
總不能野外露宿,變成山裡野人吧?
“往西邊走。”他的頭垂在我的肩上,發絲從我的臉頰邊滑落,與我的發糾纏在一起,一時間倒分不清楚是誰的了。
“西邊?”我口中打趣著,“一直走下去,能取著經麽?”
話是這麽說,腳下不停,朝著他說的方向縱躍而去。
這裡本就是深山,如果說七葉的山莊還有一條馬車道的話,現在青籬指給我的方向則是越走越往山中,別說馬車道了,就是人走的道都沒有,偶爾幾個小印子,還是小獸踩出來的,崎嶇難行,縱然有武功,背著他,還是不方便。
青籬的衣衫一向寬大,不小心就勾著袖子掛著了袍子,才走了一段,已經是道道條條,劃破了不少地方。
一道樹枝懸在頭頂上方,我低下頭,試圖鑽過去,才走了一步,聽到耳邊他輕輕的哼聲。
抬頭間,那樹枝勾著他的發,粗糲的枝椏擦著他的臉頰,纏繞著那青絲幾縷,因為我的動作,發絲被拽的緊緊,扯著。
他的手艱難地抬起,想要把掛著的發絲拉下,幾次抬起,又幾次軟弱無力地垂下,耳邊已傳來他輕輕的喘息聲。
“你別動,摟著我。”我抬了抬背上他的身體,讓彼此更貼近了些,這才伸手,細致地解著。
他的發很軟,握在手心裡帶著暖暖的體溫和冷冽的香氣,看著枝椏上掛著幾根崩斷的發,讓人不由心中憐惜。
孤傲的青籬是難以親近的,一個冰塊,誰看到都離得遠遠不願靠近,重傷的青籬,卻多了幾分弱質之態,與平日裡的反差太大。
好不容易將發從枝椏中解脫出來,低頭間發現他那寬大的袍子又被一旁的荊棘扯住了。
“不用管。”他一貫沒有感情的聲音,卻弱。
不管?
我能無視那些尖刺,我難道還能無視他雙腿上一道道的血痕?
練武的人穿的少,內功流轉足以抵禦寒暑,他也一樣,不過薄薄的一條褲子,堅硬的荊棘刺輕易穿透,我一直在低頭找路,自己走過就算了,倒忘記了他的腿在我身體兩側,那些尖刺大多刮上了他的腿,乍眼看去,十余道細碎的小口子,道道上都沁著或深或淺的血跡。
我有武功護體,擠著撞著就過去了,忘記了身上的他。而他也一聲不吭,一直忍著。
對他人無情成習慣,對自己也是這麽冷血麽。
我暗忖著,一隻手托起他的臀,一隻手舉著劍,內力過處,劍鞘都能輕易地揮斷樹叢,就這麽走幾步,劈幾下,艱難地行進著。
一陣山風吹過,樹葉沙沙地響,山林裡樹蔭濃鬱,連風都幽幽地寒,背上的他縮了下,打了個寒顫。
我貼著他身體的手輸著內力,山風陰寒,這麽薄的衣料,還是重傷體弱之人,到時候別地頭沒到,人先掛了,那我到底是找居所還是找墓地啊?
冷,他不說。我暖著他,他也不言謝,若不是相貼處的體溫,真和死了沒什麽差別。
反正我也習慣了,以前相對十日,我們彼此間也少有一兩句話的交談。
他不喊停,我就繼續,耳邊除了我的腳步聲和劈砍聲,就是他的衣袂拖過草叢的唰唰細微聲,我偶爾在忙碌中側首一眼,他眸光沉凝,半垂半闔。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眼睛的弧度真美,眼角的弧度斜拉,又深又長,散發著冷冽清波。
原來,這個世上真的有眉目如畫一說的。
耳邊依稀聽到了涓涓流水,泊泊地聲音歡快又不激進,潺潺如訴。他的眼皮抬了抬,望向前方。
我心下明了,奮力地劈開阻擋的枝葉,荊棘亂草之後的天地豁然開朗。
那是一方竹林,疏疏密密地竹枝青翠欲滴,竹葉兒上還沾著水霧,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地面上。
這裡沒有山風,格外的靜謐,唯一的聲音來自於不遠處的那彎小泉水,竹林的盡頭,一方竹屋顯露眼底。
青山、綠水、竹林,完全隔絕世外的安靜,鳥兒偶爾一兩聲啼叫,悅耳玲瓏。
“你的家?”
這是我在長久的沉默後,問他的第一句話。
其實問的有些多余,這裡所有的一切,都與他那麽貼切,似乎除卻這樣的地方,再沒有更適合他的居所了。
我快步走上前,那竹門掩映蒼翠,門邊地上探出幾根清嫩的草。
沒有籬笆院牆,也沒有石子鋪路,這竹屋仿佛與竹林渾然一體,門前一株竹子,枝葉伸在窗邊,像是愛撫般依偎。
屋門沒有落鎖,也不需要落鎖,推開竹屋的門,所有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張床,一個蒲團,再沒有多余的東西,無枕、無被、無褥,看得我嘴角都抽了起來。
青籬的性格,估計平日裡就是坐在蒲團上練功打坐,能設一張床已是極限了,讓他趴著躺著蓋被子……
我怎麽想,都無法腦補出那個畫面。
房間很乾淨,有淡淡的藥香,應該是放了驅蟲防塵的東西,可以讓屋內時刻保持乾燥和潔淨。
我將他放在竹榻上,本想讓他躺下,可摸了摸竹榻的溫度,又扯下了身上的裙子墊了,這才讓他躺下。
竹性寒涼,平日裡沒有什麽,但對現在的他而言,沒有好處。衣衫單薄,聊勝於無。
他半倚著榻,前襟因為長時間俯在我的背上,已經被揉皺的不成樣子,這讓他又多了幾分被凌虐後的弱質感。
我不自在地轉開眼,“你這有替換的衣服嗎?”
廢話不,房間裡就這麽大,箱子就一個,裡面不是衣服能有啥?
打開箱子,裡面整整齊齊擺放著數件袍子,清一色全是白色,無不是寬袖大袍,垂墜冗長。
他愛這個顏色,這個顏色也是最適合他的。
我取了件袍子放到他的身邊,“我去打水,讓你擦洗下。”
他愛乾淨,這一路的奔波,之前的勞累,他的身上除了髒汙還有血跡,這是青籬決計不能忍受的。
找了塊乾淨的布巾,我直奔泉水邊,當布巾濕透,我才發現一個問題——我拿什麽盛水?
就地劈了個竹筒,灌飽了水,我拎著竹筒和布巾快速地回去。
推開門,我就愣住了。
青籬半蜷在竹榻上,身上髒汙的衣衫已經被解開,半掛在肩頭,卻沒有完全脫掉,珍珠的光澤從那胸膛上泛起,半掩半露的風情最是動人。
他眉頭半蹙,呼吸凌亂又淺,發絲散落臉頰與額頭,不覺狼狽,隻覺動人。
他的傷,超過我的想象,我去了這麽久,他居然連件衣服都沒能脫掉,可見筋脈受損之重,身體只能疲軟地蜷縮,連坐直都難以為繼。
看到我進門,他的手指又動了動,想要把肩頭的衣衫撥弄下去,寬大的衣袍下,人體的曲線是那麽小,他好瘦。
“我來吧。”快步上前,我將他的衣衫褪到腰間,他靠在我的肩頭,冰白的唇線中,隱約看到一絲鮮紅。
我打開那件衣衫,果不其然,上面滴著幾滴鮮紅的血。
他定是不想讓我看到這樣的狼狽,想在我趕回之前換好衣衫,無奈身體不聽話,掙扎之下的結果是牽動了內腑的傷。
將新的衣袍披上他的肩頭,拿過濕潤的布巾,想要替他擦去臉上的灰塵,當布巾即將貼上他臉的那刻,我又縮回了手。
微運功,冰冷的布巾在內力的烘烤中慢慢變熱,看到水汽從布巾上升起,我這才小心地貼上他的臉。
溫熱的感覺讓他又一次抬起了眸,清冷的眼神停在我的臉上。
我想說什麽,又覺得不必,與他相處太久,大家的習慣都是冷漠無言,即便我被木槿與容成鳳衣和寒蒔改了性子,與青籬單獨相處時的習慣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回來。
仔細地幫他擦去臉上的灰,我的手自然地向下,擦過頸項。
隔著薄薄的布巾,他的喉結,他的鎖骨弧度,他的胸膛曲線,都被我一一描繪了,這遠比我與他翻滾時摸的清楚,撫的仔細。
當我的手擦過他腰際的時候,一個米粒兒大小的黑點讓我皺了下眉,他怎麽這都髒了?
擦了擦,沒掉。
再擦,還沒掉。
我伸手指,摳了摳。
他的皮膚一緊,抽搐了下,我低垂的臉都感覺到了兩道目光射了過來。
抬臉,他的眼底有著薄怒,在水光波色的眼眸裡,那麽地沒有說服力,嘴角小小的窩兒顯露。
笑與怒,竟然可以這麽奇異地融合。
腰際旁,好像、好像是癢癢肉的位置,我這麽撓,難怪他有這樣奇怪的表情了。
我臉上有絲赧然,忍不住解釋了下,“我以為是髒,沒、沒想到是痔。”
那目光中的薄怒,又濃了。
無暇的身軀,一粒小痔格外搶眼,不但不破壞他的美,反而增添了誘惑。但是我的話倒象是在嘲笑了。
“以前乞丐婆老說,這個部位有痔的,將來一定能生出功名顯達的女兒,不是文曲下凡就是武曲落地,一世榮華無雙。有的富貴人家還特地要求定要這樣的男子才能入門,倒不問身家背景。”
這話不是我隨口編的,以前小時候躺在破廟裡,半夜盡聽她們唧唧歪歪風俗習慣什麽的,聽得多了,也就記著了。
他又一次垂下目光,顯然對這種話不放在心上,也沒有興趣。
我快手快腳地擦好腰身,將褻衣為他系好。
目光,看著一旁乾淨的褻褲,愁了。
是被我看,還是放棄潔癖,一時間我也抓不準他的想法。
耳邊,他清弱的聲音飄來,“替我擦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