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鏡夜)10、你是不同的
這些年鬼門關口都闖過多少次,鳳鏡夜自認什麽沒見過?
可是這一刻,他卻結結實實地被嚇著了,隻覺得頭髮根兒全都朝天豎起來了!
他劈手一把按住:“你這看的都是什麽?!”
蘭芽歪著頭看著他,對他這反應一點兒都不驚訝。她從前也跟眉煙分享過,眉煙也同樣一副被雷給劈了的模樣。
不過眉煙還好,怎麽說也是女孩兒家,所以看一眼就能分清楚畫裡畫的是仕女;而眼前這愣頭小子鏡夜,說不定是沒看出來吧?
她便手托香腮細細地笑:“你沒看出來畫的是什麽?來來來,別急別急啊,看小爺我給你再展開些。”
原來那畫是繞著筆杆的尺頭,她便螺旋著再展開一點兒。這回是腳踝,然後是小腿,繼而是……
鳳鏡夜捂住嘴,有些眼冒金星。
他是宮裡的內侍,這些玩意兒並非沒見過。他只是有些受不了是她在看,還跟他分享!
他這次發了狠,一把直接奪了過來,紅著臉吼她:“誰叫你看這個?!”
蘭芽有些委屈。
她知道她看這些不被人接受,每回她從外頭帶了這些物件兒回家,娘都叫孫大娘給她搜了個乾淨,只要瞧見這樣的,就叫她去罰跪。
她也明白女孩兒家是不該看這個……可是,這些畫兒卻都畫得好美,比她爹收藏的那些名人字畫更靈動,更有生趣,設色和表達也更大膽,所以她是真真兒地喜歡啊。
爹總說萬物有靈,而人又是這世上萬靈之長,所以落在畫筆之下也該如此,總該生動有趣才是。可是現有的那些畫兒裡,人物卻總那樣或端莊,或肅穆,或散淡,或悲悒……隨著意境有了,卻沒了人氣兒,她就都不喜歡啊。
她喜歡人間百態,喜歡真實的悲喜哭笑,就如同這些畫兒上的,全都看得如臨其境,感同身受。
別看爹和娘罰她,可是她也明白實則爹和娘卻是明白她這份心思的,尤其是同為丹青聖手的爹,雖則總是無奈地笑,卻也縱容她繼續跑出去淘弄這些。
況且畢竟爹和娘的身份擺在那兒,不可能不罰她,況且罰得也不重就是。
可是她想,鏡夜總歸不是爹和娘,總歸不用顧著爹娘那樣的身份,所以她跟他分享的時候,他就應該只剩下高興,只剩下跟她一起歡歡喜喜地看就是了。
她是當真將他當成好兄弟,才拿給他看的,可是他怎麽反倒比爹和娘還生了更大的氣?
她漲紅了一張小臉:“我自己叫我自己看的,你還給我。”
她起身就給搶了回來,滿臉滿眼的失望都落在了他眼底。
他小心地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物件兒,你可知道作何用?”
“自然知曉!”蘭芽收著筆,回頭白他一眼:“我聽嫂嫂說過了,這是陪嫁所用,給新娘子壓箱底的。”
“還有,這玩意兒也辟邪。鬼祟看了都避之不及。”
仿佛大人們都覺著閨房之事不潔,所以可做辟邪之用。
他便只能歎氣:“你既然知道,便不該拿出來看。總歸等你長大了,到了出閣的年紀才能看。”
她紅著臉瞪他:“可是我喜歡現在看,你管我?”
他忍住想掐她的衝動,努力壓抑情緒:“就聽我一句,這回看了就看了,以後不準再看。”
心下不由得再度腹誹嶽如期。在嶽府這些日子,是越發體會到嶽如期有多寵這個女兒,當真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蘭芽怒而視之:“小爺不用你管!大不了,以後再不與你一起看,我撿著那些喜歡跟我一起看的陪我一起看!”
他心頭陡然莫名大怒,淡色眸子裡湧起霧靄:“你再說一遍。”
“我就說,怎麽了?”她擰著小腰,毫不示弱。
總歸她是小姐,他就是個書童,她才不要被他嚇住!
他森冷勾起唇角:“誰陪你看,我就剜了誰的眼珠子!”
“我不信!”蘭芽嚇了一個激靈。早知道他是個冰柱子,可是沒想到他還能說出這樣陰狠至極的話來:“你敢?!”
他狠狠盯著她:“那你試試看。”
蘭芽嚇得倒退三步,手指甲死死摳住衣裳上的繡花。
明明覺得就他這年紀,說這話一定是氣話加吹牛,絕不可能成真的……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莫名就有點信了。
她卻也不甘服軟,指著自己的眼睛:“那你來呀,你有種先剜了我的眼珠子去!”
他哼了一聲:“暫且存著。你若再不聽話,早晚我親手給你剜了下來。”
也省得再出去這樣惹是生非。
蘭芽大怒,心下更是無盡的冰寒,便一指道路盡頭:“你滾!”
他眯眼盯著她,緩緩道:“你這物件兒是我的銀子買的,你欠我的,無權叫我滾。”
蘭芽惱得登時上當,抓過毛筆墊在膝蓋上就想給撅了。
可是一來她沒那麽大力氣,二來……她轉念一想就猛然一拍腦袋:要是真給撅了,那可不正合他的意了?
她便收好了毛筆,故意揚聲大笑:“還想騙小爺?你下輩子吧!是你銀子買的又怎樣?我還就不還銀子了!如果想要跟小爺追債,小爺就把這兩樣物件兒給你,讓你自己留著看!”
鳳鏡夜雙耳又是一片轟鳴。這些年,還沒人能這麽氣著他。
卻偏偏,她那話聽起來條理清楚,無可反駁!
蘭芽看他臉上白得已經發青了,便笑起來:“瞧,這便是小爺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不服輸?”
他冷冷盯著她,上前抓過毛筆就給親手撅了。
銀子,既然是給她使了,他本來也沒想討還。
蘭芽也大吃一驚,眼睛裡倏然便滾滿了淚水。那淚水盈盈的,含著委屈,好幾次險些掉下來,卻被她自己給忍住了。
她跑過去撿起地上被掰斷的毛筆,揚頭冷冷盯著他。
“你知道麽,我本以為你是與眾不同的。便如那小木人兒,街市上刻出來的縱然有人的五官,卻終究還是個木人兒,面目神情沒有半點人的生動。可是你把它們‘救活’了,你給改過的木頭人雖然還是木頭的,可是眉眼裡卻有了人的感情。”
“我便以為你是不同的,以為你是知己,以為你能明白我心裡的想法。我愛畫畫,可是我不愛畫出來的個個都是木頭人,我想我筆下的人都是活的,都是血有肉的。我以為你能跟我一起看,你能看懂我的心。”
“卻原來,你也是個木心泥胎,你原來也根本就不懂!”
她含淚一口氣跑回府去,將妝奩上的一排精心愛護的小木人兒都捧起來,一溜煙跑到他房間,全都砸在他床鋪上,便含淚離去。
那個晚上嶽麓等小子們都同情地衝他歎氣,說好容易以為你能當上小姐的親隨了,卻沒想到又把小姐給得罪了。
眉煙都來忍不住衝他吼:“你可真能耐,自從你來了之後,小姐每天都能叫你給氣哭一回!”
那個晚上他皺著眉頭盯著一榻的小木人兒,就站在月亮地兒下。
看著看著,那些小木人的眉眼便都混成一片,漸漸匯成了她的模樣。
世間人千千萬萬,可這般浮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只有那一雙眉眼。
他歎口氣,坐下掏出匕首來,就借著幽微的月光雕刻起來。
天光放明,手機的木頭已經脫胎換骨。那副含羞帶橋,薄慍微顰的模樣,不再是任何一個小木人兒,而成了他眼前唯一能看見的容顏。
晨光青藍,他站在內宅門口。
二門緊閉,是他永遠無法一步跨越的禁地。
他左右看看,便悄然擰步飛身,攀上了牆邊的梓樹,再一個回身便無聲落進了內宅牆內。
貼著牆根兒無聲地走,找到她的房間。
借著幽藍晨光,他將那小人兒擱在了她的門廊下。
上回她扯謊,說他刻了木人來跟她賠禮;那這一回,他便當真這樣做一次吧。
反正做與不做,她都已經將那話傳揚出去了。
想到這裡不由得歎氣。
他也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會變成了這般模樣。
本該放下小人兒就走的,卻還是忍不住悄然進門去看了一眼她的睡顏。
嬌憨無比,卻還嘟著小嘴兒。
而她枕邊,那根被撅折了的毛筆已經被她自己用紙粘合起來了。
他小心抽開那畫卷再看……
蓮足、藕腿、蜂腰之上……卻被換成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