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關口,黑天白雪。
藏花提著小寧王的首級,卻遲遲不見司夜染來。
方才大人給他的時間太短,只有一刻鍾,他得毫不耽擱地割下小寧王的首級,然後一路狂奔才能按著時間到達。於是這一路竟然沒時間停留下來好好地想一想。
那是小寧王和亦思馬因聯軍的大營,數萬鐵甲就在帳外。他就算憑著殺手的能耐,可以近身悄無聲息地宰了小寧王,可是他怎麽竟然能這麽順利地提著首級就脫身而出?
小寧王的部下呢?亦思馬因的哨兵呢?為什麽沒人發現他,更沒人追上來?!
甚至——細想想他提著小寧王的首級,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地走出帳篷的那一刻,外頭仿佛也並無人在。他那一刻太沉浸於自己捋不清的心緒,他那一刻太看淡了一己的生死,於是便在那一刻連本.能的防備都撤了,全部在乎外頭是否有人攔著,便也……直到此時才覺得不對勁戒。
是誰幫他引開了守衛的注意力?是誰讓他無驚無險地順利脫身?
大人在哪裡?他又在做什麽!
藏花便急了,回手便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他終究只是藏花,不是大人;他終究還是難免在細節之處優柔寡斷,他難免還是在方才那一刻——痛了心。
而大人之前那麽毅然決絕地離開,怕就是為了替他引開大營裡守兵的注意!
若大人因此而有半點閃失,那他——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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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花提著首級便轉身要回去,剛抬步卻被一道銀灰色的身影按住。
藏花一驚,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去:“煮雪!”
煮雪一身的銀白僧衣,一張全無半點粉黛的素臉,本該是最素淨的模樣,可是這一刻卻竟然也是滿身的血點子!
藏花便更急了:“大人呢?”
煮雪眼中平和去了一半,這一刻轉眸之間都是凌厲之色:“大人還在亦思馬因大營中!萬人圍困,暫不得脫身!”
果然!
藏花便推煮雪手臂:“那還攔著我幹什麽?咱們衝回去,與大人共存亡!”
煮雪卻還是死死按住藏花:“救護大人,是我的責任。你不能回去!”
煮雪說著將一個包袱塞進藏花的懷裡:“聽著,大人有令,命你帶著這個包袱,即刻北上。出了長城再打開包袱,到時候你自然就明白大人給你的差事了。”
藏花掂量著手裡的東西。盡管大人有令,他不能當場拆開。可是憑著他殺手的本/能,憑著他懷裡另外一個幾乎同等體積和重量的包袱,憑著他鼻息之間濃鬱的血腥氣,他也能猜得到那是另外一顆人頭!
煮雪從他懷中將小寧王的首級接過來:“這個交給我。小寧王的頭,皇上等著呢。”
他便眯起眼來,眼角蘭花綻放寒意:“北上的差事……為何不能叫雪你去辦,為什麽非要我去?”
“這事必然只有你才能去辦。大人將這件事交給你,便是大人對你一萬個相信!”
煮雪便發了狠,伸手推著他,劈手給了他一掌:“事不宜遲。再晚走一步,便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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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叫他北上……
大人說叫他不必顧著他,叫他立即啟程,否則便來不及了……
大人說,這差事之所以交給他去辦,是對他一萬個放心。
藏花猛地仰頭,淚便已從眼角滑下。流淌過眼角那朵蘭花。
他再笨,又如何能想不到大人交給他的差事是什麽!
為了救他,為了能讓他順利脫身,大人身陷重圍難以脫身,怕耽誤了時辰,便叫他奔赴草原腹地,去救回那個人啊!
心中澎湃,可是時辰卻已不敢耽擱,藏花拉過馬來,回身深深望向煮雪:“……大人身邊,除了你,還有誰?風可在?!”
煮雪卻搖了搖頭:“風亦有差事在身。大人身旁,只有我。”
“啊!”藏花心頭狠狠一痛,一張口便又是一口鮮血!
此時此刻,大人獨自陷入重圍,可是他卻不能回去救大人!
煮雪連忙上前伸手點住他幾處穴道,鄭重道:“我不能再耽擱,這便回大人身邊去了。花,你一定要辦好大人的差事,一定不能辜負大人的期望。聽見沒有!”
藏花用力吸氣,也深深望住煮雪:“好!雪,你千萬要護住大人!還有,你也千萬要護住你自己!”
煮雪盈盈一笑,灰白身影便飄然遠去。那纖細的身影融入夜色,融入飛雪……宛若她的名。
隻一瞬,便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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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花忍淚飛身上馬,策馬狂奔,直向北去。
不顧風雪,衝出長城,一口氣直衝到草原地界,他才敢停下來。
否則他怕自己真的沒有勇氣直接北上,他怕他違背了大人的命令,隻想拍馬回去,用自己幫大人擋住那片凜凜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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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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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了處背風的山丘,藏花連忙下馬打開火折子。
身上的衣裳早就被血浸透,此時濕重不堪,有些迎風的部位甚至都已經凍結起來,成了硬邦邦的一塊遁甲。
他攏起火堆烤著,一邊打開了煮雪送來的包袱。
包袱裡頭首先是一個衣服包,裡頭裹了幾件皮裘,夠他禦寒之用;此外還有一個小匣——他認得,那是大人平素易容所用!
他心下一顫,重新又抖開那幾件皮裘——如何還認不出來,那都是大人自己的衣裳了呢!
他的心便抖成一團,再去掀開下層的包袱。
一顆猙獰的人頭呈現在月光之下。血跡狼狽,怒眼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饒是藏花,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竟然是,亦思馬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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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花重新合上包袱,微微閉上眼睛。已是明白了大人的心思……
不管是大人還是任何人,若想單槍匹馬進到草原王帳,是絕無可能的。
但是唯有一份“見面禮”是巴圖蒙克不能拒絕的,那就是他殺父仇人亦思馬因的首級!
於是帶著這顆人頭,便有了通往王帳的通行證。縱然是巴圖蒙克自己心裡不願意,他也得顧忌著草原上的習俗,顧忌著各部族的眼光。婚禮之日若能收到殺父仇人的首級,不管來人是誰,他都得大禮迎候,絕無拒之門外的道理。
為了救他,大人寧願身陷萬人重圍。
而為了救她,大人孤身入大營,斬殺了亦思馬因!
藏花狠狠忍住眼中熱淚,朝向南方重重叩頭:“大人放心,屬下定將她安全帶回來。如若不能,屬下便也埋骨在草原,誓不生還!”
他藏住難過,取出腰上永不離身的小小妝鏡,打開了包袱裡的梨木小盒子……
借著黯淡月色,跳躍火光,他對鏡細細勾畫。
那本也是他在心中描摹了無數遍的眉眼啊,那也曾是他一生遙不可及的夢想。
在鏡中,司夜染的容貌一點一點,脫胎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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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邊關飛馬傳書,說已經斬獲了逆臣小寧王的首級,正在加急送往京師途中。
張敏收到消息,便連忙稟報給皇帝。
到了年下了,皇帝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也正因為忙,皇帝反倒更願意畫畫兒,於是便是有些零敲碎打的閑暇,他也總要讓張敏鋪開紙,畫上幾筆。
張敏將小寧王被斬的事稟告給皇帝,皇帝什麽都沒說,面上的神色也半點沒動,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可是張敏卻還是瞧出來了,皇上的筆尖兒上滴落了一滴墨。
墨落在宣紙上,必定洇了一片。向來對畫兒極為重視的皇上,平素是絕不會犯這樣的疏忽的。
足見,皇帝這一刻的心潮澎湃。
張敏盯著那畫兒,皇帝便也察覺了,尷尬地笑笑,“瞧,畫兒都變成墨池了。伴伴快幫朕撤了吧。”
皇帝自己則放下筆,轉身回了臥榻。和衣躺下,自己拉嚴了龍帳。
他做了一個夢,夢裡又回到了五歲那年。
他兩歲被封太子,戰戰兢兢地長大到了五歲。終於皇叔景泰帝賄賂滿朝文武,群臣一起奏本,叫景泰帝心滿意足地廢了他這個太子,改立景泰帝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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