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密信送回京師那天,京師也正在辦喜事。
宸妃的皇子朱祐杬也滿了兩周歲,生得眉目俊朗,性情平順。最最難得的是,不過兩歲大的孩子,尋常卻極少哭鬧,言談舉止之間頗有超乎年齡的通達之氣。
宮裡的老人兒,甚至包括張敏和貴妃都不能不承認,說這孩子隱隱然十分有皇帝當年的氣度。
當年英宗先廟被草原擄走,正是大明朝野上下大亂的時候,危難之際為穩國本,立了當時才兩歲的朱見深為太子。彼時所有人的心都懸在如何營救回先帝的事情上,就連皇上的親娘、彼時的周貴妃都顧不上照顧自己只有兩歲的兒子……於是那時候的朱見深便早早地被迫長大了,再也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淚。
如果說皇上當年這樣超乎年齡的成熟還有不得已的緣故,而今天的皇子全然沒有環境之憂,竟然還能如此,那就只能說是天家父子,自然相像。
皇家與宮廷,但凡說哪個皇子最像他父皇,其用意自然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最為適合繼承大統墮。
於是朝野上下的奏疏如雪片一樣地遞上來,都說皇上雖然春秋正盛,然子息卻不繁盛,自從悼恭太子夭折之後,后宮再無所出,天下群臣都憂心忡忡。幸得宸妃娘娘誕下皇子,乃是上天護佑,伏祈皇上順天應民,早立儲君,以順天命、穩民心。
實則這話早就有了,從當初朱祐杬剛出生,乃至滿月、百天、周歲,這樣的話許多臣子也都說過了。可是彼時皇上都說皇子年幼,早封太子是壓著他的命數,讓孩子不好養,於是此時暫時擱下不提。
而此刻的時機卻是不同。朱祐杬兩歲了,皇上自己當年也是兩歲立的太子,便再無推諉的理由。
果然,此次皇帝也沒有如從前,將奏疏朱批後立即賜還,而是留中不發。朝臣們心下便也是更加有了底,相信皇上這一回是真的要冊立儲君了。
於是借著朱祐杬生辰的由頭,外臣們的禮物鋪天蓋地送往萬安宮。他們認為這一賭必中,宸妃必定是將來的太后,朱祐杬則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太子。
這般后宮獨一份兒的尊榮,自是讓萬安宮上下歡喜得合不攏嘴。可是身為主角的宸妃邵氏,卻是怎麽都笑不出來。一日一日地見方靜言和海瀾、湖漪呈上的禮單,不論上頭列錄的有多稀罕的玩意兒,她也只是淡淡瞄上一眼,然後吩咐了海瀾挑上好的送一份給貴妃去,其余的便都直接鎖進庫房,再不過問。
外頭人是不明白,宸妃身邊的海瀾、湖漪,外加方靜言又如何能不明白?
外人篤定朱祐杬是太子,因為是當朱祐杬是在世的皇子裡頭最為年長的,視為皇長子。無嫡立長,這是天經地義。可是他們自己如何不明白,自家皇子根本就不是最年長的,冷宮裡還有一個呢,那位已經差不多五歲了!
尤其海瀾這樣曾經親眼見證過吉祥當年陪伴在僖嬪身邊的故事的,就更知道吉祥是個什麽樣的人,吉祥怎麽可能坐視這所有的尊榮都歸了如今的宸妃,而她和她兒子什麽都沒有呢?
宸妃自己也是如此,這兩年來但凡飲食、用藥、甚至香粉花露都用得極為小心。她身邊的人都明白,這是宸妃擔心吉祥得了機會給她和皇子下蠱或者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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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安宮裡的人看似烈火烹油,可是實際上卻過得提心吊膽;實則冷宮裡的情形又能好到哪裡去?
一日一日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一日一日地卻還是沒有皇帝的準信兒,又要一日一日地看著外頭的群臣不斷勸進,恨不能想要將宸妃的兒子直接拱上太子之位方才罷休,吉祥這一顆心分明是被扔在火裡烤、油裡煎一般啊!
所幸身邊還有廢後。若論后宮最能忍得的女子,非廢後莫屬。廢後不時在旁提點,才讓吉祥沒有因為心急和嫉恨而做出傻事來。
也幸虧有廢後的教導,她的兒子倒是與她不是一樣的急性子,而是天生沉靜,眼如古井,舉止有度。
這般冷眼看著,根本活脫脫是又一個朱見深!吉祥便更覺心灰。
冷宮日月長,唯一的快慰倒還是月月那個孩子。盡管蘭公子對此頗多警惕,然則每次都是皇上宣月月進宮,皇上自己說想念月月,要月月進宮伴駕。而只要進宮,大包子就能設法將月月帶來。月月本就比吉祥的孩子大,且女孩子早慧,於是後來的幾年,就算皇上不宣,或者就算蘭公子有心攔著,月月也會因想念冷宮裡的皇子,而主動懇求進宮。
吉祥開始對月月還不待見,總歸是因了蘭公子的緣故,可是後來漸漸看著自己那生下來仿佛都不會笑的兒子,一見月月來就難得開心,且繞著月月打轉,就連望著月月的神色裡都是淡淡靜靜的微笑時……她這個當娘的,終究也心軟了下來。
這般來往之下,已是到了眼前這個不能再不有所作為的時候,否則一旦皇上在朱祐杬的兩周歲生辰上宣布立儲,那她吉祥母子就將生死難料……於是她借著月月的口,說要見蘭公子一面,請蘭公子務必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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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間,吉祥並非沒有設法想見蘭芽過,可是她也都是托大包子和煮雪帶話;而這一次,竟然是月月說的。
月月回來的時候玩兒累了,窩在蘭芽膝上閉上眼睛,已將睡著。
月月五歲了,五歲的女孩兒已經隱隱能看得出長大之後的模樣。她很美,既有嶽家清正的風骨,又有雪姬天生的嫵媚,這樣的女孩兒便天生就是惹人疼的。
月月窩在蘭芽懷裡,柔聲細氣地說:“公子就去見見毛毛的娘吧。還有毛毛,他真的是很乖巧的,公子去見了,一定喜歡。”
蘭芽怔了一下:“你叫那孩子,毛毛?”
“嗯。”月月閉上眼睛半睡半醒:“誰叫他的頭髮長長的呢?吳娘娘說他是連胎發還沒剃過,便也不能梳理起來。而且他還沒有名字啊,我又不知道怎麽稱呼他,隻好給他取了一個我能用的名字嘍。”
這樣一聽,蘭芽也是忍不住悲從中來。
身為皇家血脈,卻五歲了還沒剃過胎發,連名字都沒有。身在皇宮,卻要隱姓埋名,不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這樣的境遇讓她如何不聯想到從前的大人,還有今日她的兩個孩子。
算算年歲,孩子們都應該三歲了。可是回到京師這兩年多來,皇上卻再不派她外差,她只能死死被禁錮在京師裡,寸步難離。
這天下,這些身為皇家血脈的、本該都姓朱的孩子們,怎麽一個個兒地都這麽可憐呢?
還有,不光那幾個皇家的孩子,還有眼前的月月啊。
月月五歲了,天生聰穎,她早已經知道悄悄地跟煮雪打聽,誰是她爹娘,她爹娘去哪裡了,為什麽她沒有名字只有“月月”這個小名,還有——蘭公子待她這樣好,可是蘭公子究竟是她的誰……
這些問題煮雪都回答不了,每次都悄悄來蘭芽面前掉眼淚,說該怎麽辦,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總不能再尋些哄著小孩兒的話將她糊弄過去。
彼時蘭芽也只能無聲落淚。
月月的問題,唯有正式開啟她嶽家的昭雪案才能解決。可是她卻又遲遲狠不下心來,於是便荒疏了歲月,對不起月月,對不起兄長和雪姬,更對不起爹娘在天之靈……她竟然叫他們等待了這麽久。
今晚月月又這麽親口跟她提出要求,蘭芽撫著月月的長發,終於點頭。
“好,公子就聽月月的話,去見見毛毛和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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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了個進宮當值的機會,蘭芽悄然去了冷宮。
她悄悄地走,實則也在悄悄打量冷宮內外。
雖然人們還是習慣地將吳娘娘居住的宮苑叫做冷宮,可是實則冷宮早已不是冷宮了,當年太后和皇上已經將吳娘娘恕出。只不過廢後自己心灰意冷,不想離開,所以依舊還住在這裡,這裡就還依舊叫冷宮罷了。
冷宮便仿似民間的監獄,自然是要設守衛,不準冷宮裡的人逃出去,也不準冷宮外的人隨便走進來。從前的大包子他們一群內侍,承擔的就是這樣的職責。可是隨著冷宮不再是冷宮,這層守衛便也都撤了。
可是蘭芽這一路走來,隻覺這明裡暗裡的守衛非但沒有減少,反倒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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