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在前,蘭芽在後。蘭芽走過長貴身邊時,兩人目光不由一撞。
長貴在打量蘭芽,蘭芽也在見了他相貌時一皺眉。
原來之前所見那個跟息風說話的宦官,就是長貴!她直覺厭憎的人,讓她不由得脊背有些生寒。
貴妃傳召,不敢耽擱,司夜染帶著蘭芽直赴昭德宮。
蘭芽疾步行走,隻敢偷偷抬眼,草草掃過宮內景致,便已忍不住怎舌磐。
靈濟宮也算薈萃了四海的,之前她在司禮監等處也親眼見識了皇家的雍貴,可是那些卻都無法與此時所見相提並論。仿佛皇帝將這紫禁城中所有最精華、最稀罕的玩意兒,都一股腦匯聚到了這昭德宮裡來。
萬千寵愛在一身,果不虛言候。
長貴先登上台階,向內長聲稟告:“稟娘娘,司公公與蘭公子求見——”
珠簾一撞,娘娘宮內一位雍容的大宮女走到門邊,立在門檻內,音調不高不低地說:“叫——”
司夜染忙整理衣冠,回頭覷了蘭芽一眼,兩人一先一後急匆匆進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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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異香飄渺,珠疊玉堆,光彩暗轉。蘭芽垂著頭走在司夜染後面,不敢抬頭肆意地看,可是也沒放過任何機會,悄悄兒地去打量。
總歸司夜染在前頭擋著呢,她不相信貴妃能瞧見她偷瞄。
這些東西,全天下也許只有這一個地方能看得見,這一回看見了下次不定什麽時候才有機會,於是她可當真不能白來這一趟,總歸要多看幾樣兒才稱心。
卻不料想,前面司夜染已經隔著花罩外便跪下了,她好懸直接撞司夜染後背上。
是那大宮女瞧見了,輕斥一聲:“跪——”
蘭芽趕緊收神,躲在司夜染背後也跪倒在地。
沒想到裡面卻傳來洪亮的笑聲:“梅影……那個孩子就是蘭公子?倒也有趣。”
蘭芽聞聲便忍不住一皺眉。
想象這位貴妃娘娘一定是千嬌百媚,說話當是千回百轉、鶯聲嚦嚦,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洪亮的。
司夜染搶先答道:“回娘娘,他年紀小不懂事,若有衝撞,還望娘娘慈心寬宥。”
“瞧你說的,”貴妃含笑嗔怪:“本宮還沒說話,你倒先讓那孩子怕了本宮不成?小六你倒自己拍拍良心,本宮素來是如何對你們的?”
司夜染忙伏地磕了個頭:“是奴婢說錯話了。娘娘一向慈心仁厚,對待奴婢們最是寬容。”
“哼,這還差不多。”
隨著貴妃的語聲,三重垂簾緩緩挑開。
蘭芽聽著那簾子上的珠翠彼此相撞的清脆響聲,真想趕緊抬頭看一眼那貴妃究竟長什麽樣兒……卻礙著宮規,只能狠狠垂著頭,絕不敢抬眼上望。
倒是貴妃又吩咐:“那個孩子,你往前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那個叫梅影的大宮女,悄然走到蘭芽身邊,向蘭芽示范宮裡該如何行禮。蘭芽偏頭都瞧見了,卻沒按著梅影的套路走,她依舊保持著跪姿,索性向貴妃膝行爬了過去。
從司夜染身邊經過時,她知道司夜染盯了她一眼,可是她也隻當沒看見,依舊堅定不移地學狗爬。
爬到貴妃面前時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將貴妃都逗笑了:“哎喲你這孩子,何苦這般?”說著揚聲,“梅影,是你沒用,怎地連這點子禮數都教不清楚?”
梅影無奈,隻得跪下請罪。
蘭芽趕緊又磕頭:“娘娘錯怪梅影姐姐了,實則姐姐教得極好,是奴婢愚鈍,著實學不會姐姐那曼妙宛若仙子般的身姿……”
一句話將貴妃娘娘逗得大笑,梅影也悄悄兒地紅了臉。
只有司夜染眯緊長眸,面上再增一層寒霜。
貴妃道:“抬起頭來吧,讓本宮好好瞧瞧。”
蘭芽馴順抬臉,卻不敢抬眼去看。隻覺貴妃的目光沿著她的面頰仔仔細細逡巡而過,然後輕輕歎息了聲:“果然生得標致,怨不得你們家司大人願意為你而鬧得滿城風雨。”
蘭芽不知該如何應對,依舊跪在遠處的司夜染卻連忙叩頭:“娘娘這是責怪奴婢鬧出太大的動靜來了。”
貴妃輕哼:“你個猴兒崽子,不必用這樣的話噎我!我是什麽樣的人,又豈是怕那動靜大的?你既然是從我昭德宮走出去的,又怕什麽鬧出動靜來?”
這貴妃的性子,當真讓蘭芽出乎意料。她連忙趁著貴妃跟司夜染說話的當兒,悄然抬眼快速打量貴妃一眼……
果然有如想象中一般的妖嬈嫵媚,卻有與想象中略有不同。她不是嬌柔婉轉的類型,她身量很高,肩膀很直。更與眾不同的是她那一對眉毛——不似蘭芽家中女眷一般地修剪成柳葉細眉,而是保存原狀,眉宇之間隱隱含著一股男兒般的英氣。
於是這同樣幽暗的宮殿,仿佛也因為貴妃的英氣而顯得亮堂起來。
蘭芽心下便又晃蕩了晃蕩,不由得
連忙調整自己的心態——倘若用從前以為的方式去討好貴妃,便不妥當了。
貴妃看畢了蘭芽,又轉向窗外:“外頭還有幾個孩子吧?便一同都看了吧。本宮早聽說司禮監那邊都傳開了,說司公公這批孩子都挑得個頂個兒地好啊。”
外頭方靜言、薛行遠幾個被長貴引著進來,於外間遙遙地向貴妃磕頭。貴妃沒叫到近前去,隻遠遠打量了幾眼,點頭道:“各賞二兩銀子,難得你們讓本宮今早兒上就開心。”
二兩銀子對於他們來說,可不是小數目,幾個少年都歡歡喜喜磕頭謝恩。蘭芽心下一忖,連忙也趴地下磕頭,口中連連祈求:“娘娘,奴婢是否也可承此慈恩?”
司夜染忍不住再盯她一眼。她雖然沒看見,可是如芒在背,猜也猜到了。
貴妃也有些意外,跟梅影對了個目光,遂笑道:“原以為你是你家司大人心頭的寶,銀子什麽的斷斷是少不了你花用的——此時看來,倒是你們大人苛待你了?”
蘭芽伏地叩首,嘻嘻一笑:“銀子什麽的,多了總不咬手。”
貴妃便朗聲一笑,吩咐梅影:“去拿銀子來!”
打賞完畢,梅影和長貴親自帶一班少年出去,候在儀門外。寢殿裡只剩下貴妃和司夜染兩個人。貴妃一改之前爽朗,盯著司夜染便是清冷地笑。
“猴兒崽子,瞧瞧你挑的人!相貌雖然別致,不過竟然是個貪得無厭的,連二兩銀子都不肯放過!”
司夜染卻從地上爬起來,淺淺笑著走到貴妃膝前,跪在腳踏上拿過玉瓜槌來給貴妃敲腿:“奴婢只看中他相貌標致就夠了,哪裡在乎他是否貪婪。總歸,奴婢對他不過一時新鮮,又沒想要跟他地久天長。”
“真的?”
司夜染陪著笑:“奴婢豈敢欺瞞娘娘?”
貴妃抬腳踢司夜染肩上,力道雖則不重,司夜染卻也就勢翻倒在地,不過面上依舊馴順地笑:“娘娘仔細抻了腳。若是奴婢惹娘娘不高興了,娘娘吩咐奴婢自己掌嘴便是。”
貴妃咬著手絹兒笑:“得了,你個猴兒精,你明知道本宮舍不得那麽罰你,偏說出來堵本宮的心!”
司夜染匍匐行禮:“奴才膽敢這麽放肆,也都只因為心裡明白娘娘疼惜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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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殿內說話兒,蘭芽等人在外頭靜等。大家夥兒都眼珠子不夠用一般地抓緊打量這昭德宮的金雕玉砌,還得小心別讓長貴和梅影看見給申斥了;只有蘭芽一直盯著寢殿那邊的動靜,恨不能伸長了脖子,墊高了腳尖兒,好好兒聽聽他們兩個單獨在裡頭說什麽才好!
可惜這皇家的宮苑設計得雖極攏音,可是那寢殿的牆卻也太厚,隔絕了所有的身影和響動。她白勞累了半晌,壓根兒就是什麽都聽不見!
蘭芽急得一個勁兒瞄著那長貴和梅影,心說:這后宮裡,豈能允許妃嬪與太監單獨關起門來說話的?
方才她可瞧得清,長貴那樣的內監,也隻敢走到寢殿門口去回話,具體的總要殿內伺候的宮女出來傳話才行——可是怎麽就司夜染這樣逾矩了?難道長貴和梅影就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麽?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鱗半爪的聲響終於傳進了蘭芽的耳朵。
聽不真切,卻能聽出是笑聲,吃吃的,怎麽聽都是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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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門之外,蘭芽心內像熱鍋上的螞蟻。
卻冷不防見梅影進寢殿去,又出來。然後梅影立在廊上伸手又叫了兩個宮女,三人一同向這邊走過來。
蘭芽以為終於熬完了,可以走了,卻不成想梅影一聲令下:“擒住他!”
那兩個宮女上來,便一左一右狠狠扣住蘭芽的手臂,將她向配殿耳房拖去!
蘭芽驚叫:“姐姐,這是怎了?姐姐有話好說,奴婢若有錯處,給姐姐磕頭便是!”
梅影卻目光森冷,上來一把捂住她嘴,低低說:“娘娘吩咐的差事,你閉嘴吧!”
被拖進耳房,房門鏗然關嚴。那兩個宮女撲上來便扯蘭芽的褲子。
蘭芽死命拽住褲腰,忍不住揚聲大喊救命。
此時此刻,也只能寄希望於司夜染……希望他能聽見,希望他來救她。
可是卻等不到他來,只等來了梅影冰涼的手指——
梅影在她肚臍下方三寸處左右按壓一番,又令左右那兩個宮女在相同位置摸了摸,三人相視點頭,這才放開了蘭芽。
蘭芽連忙提上褲子,捂住褲腰,已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完了,剛剛一瞬,已是被三個宮女什麽都看見了!雖然她們同為女子,可是一旦揭穿她實為女兒,貴妃和宮規就都饒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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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與司夜染嬉笑了一陣,梅影悄然走進來,附在貴妃耳邊低語了幾聲。
貴妃聽了,眉眼稍霽,目光在司夜染面上打了幾個轉。
梅影說完也悄然瞅了司夜染一眼,便
悄然退出去。
貴妃有些乏了,斜躺在榻上,用腳尖捅了捅司夜染肩窩:“猴兒崽子,真當我什麽都沒瞧出來?”
司夜染舍了玉瓜,伸手給貴妃直接給貴妃捏腿:“奴婢哪裡敢欺瞞娘娘?這天下的事、凡塵中的人,哪裡有娘娘看不透的?”
貴妃將手絹擲出去,砸到司夜染臉上:“你好大的膽子,敢私自收著女孩子,還以男裝改扮了,竟至還帶進宮裡來!”
司夜染不慌不忙一笑。
貴妃當年以宮女身份,四歲入宮;如今已然年逾不惑。憑她眼光,如何看不出蘭芽乃是女扮男裝!
也都怪那小東西面容太過嬌麗,身段太過窈窕,縱然男裝也還是惹眼。對於那些不善女色的內監來說,尚可小騙;但是對於貴妃這樣太懂女子的人來說,是如何都瞞不過的。
司夜染將手絹奉還貴妃手裡,將頭磕在貴妃身邊榻沿兒:“……奴婢從小到大,還從未碰過女色,心下總難免好奇。於是這一回便有些按捺不住,原本也想淺嘗輒止,卻也沒想到那小東西仿佛有毒。”
司夜染難得地臉紅,長眸裡光彩流轉:“奴婢竟,有些執迷了。”
貴妃細細地聽了,幽幽地樂:“也罷,你總歸是長大了。這宮裡的內侍,但凡到了年紀,哪個不私下裡跟宮女對食?你既然不喜歡宮女,只看準了這個,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貴妃撕扯著手絹轉了轉:“只是,身家必須要清楚。否則,那就是你的彌天大禍!你要明白,古來多少男人就是敗在女色之上。色字頭上一把刀,慎之,慎之!”
司夜染忖了一刻,便離了手,爬會地面上,鄭重又是三個響頭:“奴婢就知道什麽都瞞不過娘娘。娘娘定然是已經知道了,她就是嶽家漏網之女嶽蘭芽。”
貴妃瞟著司夜染,面上浮起得意的笑意:“……你當年扮成小童混入嶽如期府,替皇上監視這位交遊甚廣的文華殿大學士一言一行,便自難免碰見嶽如期這位千金。於是彼時,已然動了心思吧?”
饒是司夜染,心下也是轟然一聲,連忙再叩頭請罪。
貴妃冷哼一聲:“起來吧。算你今兒沒敢欺瞞本宮,該說的都提前說了,本宮便不與你計較。倘若你之前敢有一個字的欺瞞,猴兒崽子啊,就算本宮舍不得殺你,先毀了那小蹄子卻是肯的!”
司夜染額頭汗下,伏地不敢起身。
貴妃用養得極好的長指甲緩緩從手絹上的金絲鳳凰上滑過:“……本宮再提醒你一句:動情尚可,不可沉迷。”
司夜染稱是:“娘娘明鑒,奴婢親手殺了她全家,又如何肯長久留她在身邊?不過一時情動,想也是這個年紀的緣故。待得一年半載,用膩了,奴婢自不會留她在人間。”
司夜染面上重新浮起冷豔之色,眼角微微斜飛:“此時寵著她,縱容著她,不過讓她警惕漸褪。待得嶽如期舊黨尋來,奴婢正可以她為餌,一網打盡!”
貴妃淡淡地應了聲:“嗯。嶽如期不識時務,膽敢多年上竄下跳,一直在朝堂上鼓吹與北元交好——他竟然忘了,咱們皇上當年因為北元南侵,而受了多少的委屈!所以嶽如期該死,嶽黨都該死,他的女兒——也不能久留。”
貴妃冷冷睇著司夜染:“你親手養的貓兒,本宮等著你親手除了。時辰你自己掌握,不過本宮卻會一直記著問你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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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終於從寢殿裡走出來,蘭芽抱住如墮冰窟的自己,淒惻望向他。
司夜染目光無波無瀾地從她面上轉過,隻吩咐:“都回去吧。”
出了宮門,蘭芽隻覺心念成灰,一步一步走得困難。
忽見初禮從前方回轉來,走到她身畔低低說:“大人叫公子一並上轎去。”
蘭芽愕了愕,忍不住抬眸望向那頂行在紅牆金瓦之間的銀龍小轎。
縱然皇室榮華,卻都掩不住那抹銀色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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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貴妃與大人的關系,某蘇知道有些親有些如鯁在喉。某蘇隻想告訴大家呢,別急著下結論,慢慢看,也許一切跟大家眼睛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明天加更,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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