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芽蹲到樹下去幹嘔,拍著心口。早晨本就沒吃什麽,這一刻恨不能將胃底的酸水都嘔將出來。
其他人都顧著看診傷員,月船卻原本正看到妙處,立在他那一組郎中當間兒口沫橫飛地講得正得意呢,卻忽地停下。目光斜掠出窗,便伸手樹在半空:“……貧道已然講了太多,不能繼續說了。否則你們該都偷師了去~”
那幾個郎中聞言拂袖:“切!”
月船也不以為忤,自顧得意洋洋背著手出了門兒。
小院無聲,陽光照得人頭暈闕。
他盯著她小小發頂,忍住歎息,彎腰過來:“……若不是這一路上我深知自己有多敬重欽差正史,否則我真要忍不住以為——這是喜脈。”
蘭芽回頭瞪他:“你滾!孤”
他便涎著臉笑起來,與她並肩蹲著,不慌不忙問:“你,發現什麽了?”
蘭芽卻咬著唇不肯說,兩手扒著膝蓋,小小執拗道:“我想回船上去一趟,現在。”
月船偏頭望她:“那幾個傷員的傷情不等人,我若走了,他們熬不過半個時辰。”
蘭芽轉頭來盯住他眼睛:“我是說我走,你留下。”
月船面上的笑容便蔫兒了,不樂意地挑眉盯著她:“你回去,想找誰?”
蘭芽隻得悄然歎一口氣,放柔道:“我去找葉黑,有些話想問。”
月船轉頭迎著蘭芽的目光,緩緩紓了一口氣。
她果然發現了。
或者說她早已有所察覺,才會特地帶著邢亮和葉黑兩個一同南下。她分明是這一回非要弄清心頭迷惑不可。她想做的事,便從來都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他便垂下頭去:“不必來回周折,你現下問我也是一樣。”
蘭芽便別開頭去,看那一片被陽光曬成熾白的地面。
“這一年多來,我經過了許多次命案。馮谷的、京師那些心甘情願而死的草原人的、曾誠的、周靈安滿門七十二口的……他們死因各異,卻也彼此隱有關聯,他們的死實則都與一樣東西分不開。”
蘭芽說著回首來望他。卻見他目光寧靜。
“……那便是蟲。”
“馮谷和那些草原人死於嗜血蟲,曾誠和周靈安滿門卻是死於蠱。無論嗜血蟲還是蠱,它們同樣都是蟲!”
月船挑起唇角:“嗯,你說得對。”
蘭芽深吸口氣:“我發現了這一點關聯,而今天,我又發現了另外一點相同。”
“相同?”他抬起頭來,目光飄向青天:“你說。”
那股惡心感便又浮湧而起,蘭芽忙又捂住了嘴。
“……他們的眉毛和胡須,都詭異脫落。從前我在馮谷面上見過,卻沒在意,以為他本是內監,毛發稀疏也是正常的;後來又在那些草原人面上見過,我也以為是他們南來中原,水土不服所致。”
“接下來便是周靈安滿門……周家男丁不是內監,也不是遠方來客,他們再眉須脫落便說不通了。這些屍首裡,我唯一沒有細細看過的只有曾誠,可是葉黑卻見過——所以我要回去問問葉黑,看我的推測是否對了。”
.
院子裡靜靜的,卻還是能聽見房間裡那一群郎中還在彼此爭論的嚷嚷;也唯因有他們那無頭蒼蠅似的嗡嗡,才顯出這院落這一刻的寧靜。
靜得叫她有些心慌。
她知道她已站在了一個很微妙的位置上,她想得到的答案不止是關於命案,更是關於——他心裡的那個秘密。
吉祥。
她早已猜中了它,可是她卻更想從他那裡聽見這個答案。
她想知道在他心中,那個答案所代表的取舍、輕重,究竟會是何樣的結果。
她話音剛落不過片刻,可是她卻覺得仿佛渡過洪荒漫長。他目光靜靜落下來,卻沒出聲。
她便蹲不住,霍地起身,悶悶道:“那我回船去了。總歸,這一回我非要向葉黑問個明白!”
她抬步就想跑,腰帶卻被驀地扯住。於是只見她四肢在半空中徒勞地做出奔跑的動作,可實際上卻還留在原來的位置上。
她便惱了,回頭狠狠瞪他。
“你放手!”
豔陽炙眼,他一雙黑瞳在這樣的光芒裡深幽得宛若古井。
“……我已然將答案都攤在你眼前,你又何必還回去問葉黑?”
蘭芽心下猝然一抖,她卻裝作不懂,兀自攥起拳頭:“你說什麽?”
他瞧她又豎起防備的模樣,非但沒急,反倒徹底從容下來。垂首傲然地欣賞自己的指甲——可惜不是司夜染的指甲,而是偽裝過的月船的指甲。那十根指甲蘭芽可是記憶猶新,從前在南京的時候,還用這長得像鬼的指甲摳著月桂樓的點心偷偷送進嘴裡過呢……
於是這一幕本該很美,這一刻卻怎麽都叫蘭芽覺著不舒服。
蘭芽便隻好跺腳
問:“你究竟說將什麽都給我攤開在眼前?”
月船緩緩抬眼,滿眼滿身的清傲,透過這一身月船的皮囊,嗖嗖地冒著寒氣朝蘭芽刺來。
“我叫你親自去送酒,我叫你親眼看清這些傷員的受傷過程以及傷情……別告訴我說,你直到此時還不知他們究竟是怎麽受的傷。或者你也想推給‘亂波’去?”
蘭芽心下顫抖愈烈。
她忍著手腳冰涼,抬眼盯住他的眼睛:“……我知道不是亂波動的手,是你。叫官兵受傷的,是你葫蘆裡的酒。那酒香太過醇香,便是為了掩蓋酒裡格外添加的東西——”
他微微轉了轉頸子,傲氣微涼:“……說~”
蘭芽抵擋不住他的氣場,隻得微微閉上眼睛:“……若我沒猜錯,是蠱!”
蠱為毒蟲,自古以來又是“巫蠱”並稱,於是她懷疑有蠱必有巫:蠱之為患,不光是用蠱蟲自身的毒,也是受巫術的控制。便如曾誠之死,蠱蟲早就埋在腹腸之中,卻不發作,隻到那個能控制蠱的人需要之時,才以巫咒之術喚醒蠱蟲——那杯酒,不過是引子。
那幾個官兵受傷之時,周遭並不見真正有人動手;反觀月船彼時卻躲在暗巷之中,不肯現身之余,更曾長時間靜坐,口中喃喃有詞……
蘭芽深吸口氣:“蠱蟲神秘,可受控於人,於是大人施法促動那些蠱蟲,造成五種不同的傷法。看似如刀傷、繯首各自不同,用以掩人耳目。”
她說得自信,眼中面上自然揚起珠光。他凝視著這樣的她,長眸中光芒瀲灩。
卻隻回以一聲淡淡的:“……嗯。”
.
雖則只是淡淡一聲回應,卻也是給了她正面的、肯定的答覆!
蘭芽心下大勇,忍不住伸手攥住他手臂:“大人從小受蠱所害,於是多年苦研醫術,如今已懂用蠱,與克制蠱,對不對?”
他挑了挑眉,迎著她的目光:“大抵如此~”
蘭芽深吸一口氣,不肯松手:“……大人跟誰學的?宮裡出自大藤峽的人並不多,大人那個師承之人,可是,可是——吉祥?”
司夜染凝著蘭芽的眼睛,無聲歎了口氣。
“……是。”
.
他認了!
他終於肯當著她的面,認了……
蘭芽心底狠狠一酸,眼中一片滾燙。她連忙背過身去,使力吸氣。
只是這個答案卻不能解開她心底所有的疑問。
吉祥為何要殺曾誠?難道曾誠之死,當真是司夜染授意的?
那周靈安滿門呢?是不是也是死在吉祥手下,而吉祥又是為了他?
她跟他之間,已然跟著她滿門的慘案,她真的不敢再將更多的慘案都歸結到他身上,否則——她怎麽可以繼續,愛著他?
還有……如果吉祥就是那個曾經替他解毒,為了他連命都豁出去的人——是他同樣也要用命護著的人,那——她又算什麽?
雖然從前他的身邊從沒缺過人,先有藏花,後有梅影……她都能釋然而過。
可是吉祥……終究與藏花不同,更不是梅影可比!
.
她自己在別扭,小小身子縮在光霧裡。
他並不擅長寬慰人,可是盯著她那樣小小的背影,卻叫他的心都跟著揪成了一團。
他想告訴她,他的身不由己。許多事他一出生就已注定,許多債是父祖便已欠下,許多情勢逼得他還要尋求吉祥背後的助力……可是他卻更明白她的性子,此時所有的解釋都只是托辭。
他其實真正想告訴她的是:他僅有的一點點哄女孩子開心的經驗,實則都隻來自那個叫嶽蘭芽的姑娘。那位出自大學士之家,高貴、明麗、聰明得近乎桀驁,不甘身為女子偏要男裝行遊天下、說要與男子比肩的那個人兒……他這輩子第一次學會心甘情願地俯首屈就,滿心歡喜地受她差遣,屁顛兒屁顛兒地替她收拾爛攤子。只要,看得見她的笑。
可是——這個秘密,他卻永遠不敢開口。便如同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滅門當晚……
這世上他沒有怕過幾件事,可是他卻怕這幾件。他怕只要他一旦開口,她便會決絕離去,從此海角天涯,叫他再也找不見她……
他不怕她殺了他,如同她一年來一直在他面前念叨的;他只怕她留下他一人,空活在這寂寞的人間。
到時候就算有那至尊的高位,有那輝煌壯麗的宮殿,又與獨擁一座寂寞的陵墓,何異?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依你看,皇上對廢後曾用心否?”
蘭芽一顫。
卻輕輕應道:“……可是你覺得,皇上真的愛過貴妃麽?”
.
兩人各自別扭,各自傷心,一個人卻不知何時立在了廊簷之下,幽幽盯著他們二人。
月船先覺察到,便冷冽轉眸望去。卻見一個大紅蟒袍的宦官,
錦袍華麗,面容卻隱在陰影裡,看不分明。
只是那一身錦袍的規製,便足夠叫他認出那人身份。
杭州鎮守太監:懷賢。
懷賢見月船目光刺來,便問身邊的杭州知府步雲青:“那兩個人,是誰啊?”
步雲青忙恭敬答道:“是招募而來的兩個郎中。”
懷賢從袖口裡取出汗巾,擦了擦掌心的細汗:“什麽來頭啊?”
步雲青一窒:“下官疏忽,因急著救治烏蠻驛守兵,但凡來揭榜的就都叫進去了,還沒來得及細細盤查來歷。”
懷賢陰測測一笑:“別人倒也罷了,你單單將那道士的身份仔細查了,報予咱家。現在就去。”
步雲青趕緊吩咐手下衙役,將月船和蘭芽兩人帶走問話。
院子空了,懷賢目送月船背影離去,回身問一直低眉垂首的小內侍:“……瞧真了,是他麽?”
那小內侍這才抬起頭來。
陽光映照上去,正是南京守備府裡不知生死下落的小內侍長樂。
長樂答道:“回公公,依奴婢來瞧,正是從前到過南京守備府的那個道士。不過後來被仁公公問以繯首,吊死在城牆上來著。不知怎麽竟然——起死回生了?”
懷賢便樂了:“如此說來咱家倒要好好會一會這位道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