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猜想過此時恩斯特應該還沒有睡——如果恩斯特觀看了奧斯卡頒獎典禮的話，而他沒有取得恩斯特的同意，就在得獎感言裡提及了恩斯特，他也不知道這位暴躁老人到底會怎麽反應。

  可是，雨果卻沒有預料到，恩斯特居然就這樣坐在了樓下，感受著深夜露水的涼意，傾聽遠處街道間或想起的引擎噪音。而此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以前早十一點就應該要準備入睡的恩斯特，卻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眼前。

  不對，準確來說，恩斯特此時不是精神抖擻，他眉宇之間的疲倦即使隔著七、八步遠，也清晰可見。

  雨果稍微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恩斯特是在對他們說話，他看了看完全反應不過來的萊昂納多，這才接過了話頭，“專門過來拜訪你的。”

  恩斯特冷哼了一聲，那雙雜亂的眉毛不怒自威，“知道自己今晚闖禍了，想要來道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恩斯特斜了斜眼，雖然語氣平淡，沒有大聲大吼，但難以言喻的嚴肅就從話語裡流淌了出來，“誰允許你代替我發言的？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心裡是怎麽想的？你確定這就是我想要的？你這樣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打亂我平靜的生活，到底是自私還是自大？你算什麽，上帝嗎？替我的人生做決定？怎麽樣，操控著我的人生，這樣的滋味很好嗎？感覺很快樂嗎？”

  一連串的反問句讓雨果啞口無言，站在旁邊的萊昂納多卻忍不住了，直接就大聲駁斥到，“你個老頭真不講道理！雨果是因為尊敬你，才會在得獎感言的時候那樣說，你卻惡意扭曲雨果的心意。真是不要臉，難怪你……”

  萊昂納多的話語眼看就要失控，雨果連忙製止了他，同時恩斯特也冷嘲熱諷地反駁到，“所以，雨果就是大人物，他尊敬我，我就要畢恭畢敬？這又是誰規定的？如果看不起我老頭子，滾！沒有人要求你們過來這裡！”

  萊昂納多雙手立刻就握成了拳頭，朝著恩斯特就衝了過去。雨果一把居然沒有拉住，連忙往前衝了幾步，緊緊抱住了萊昂納多，“裡奧！你真的要打這個老人家嗎？”恩斯特雖然脾氣暴躁，中氣十足，但的確是一個老人家，手無寸鐵的老人。

  “那又怎麽樣！”萊昂納多憤怒地大吼到，滿嘴的酒氣撲面而來，那微微泛紅的眼睛顯示他激動的情緒。

  “放開他，如果他想，就讓他給我一拳。”恩斯特抬手就把手裡的香煙扔了過來，不知道是準頭不對，還是手勁不住，香煙偏離了一大截，虛無地就直接被扔了過去，這卻讓萊昂納多越發憤怒起來，用力掙扎著，就想要給恩斯特狠狠一拳，但此時恩斯特卻低聲說到，“也許，我的確應該被狠狠揍一頓，這樣才會清醒一些。”

  恩斯特身邊的所有氣息都沉澱了下來，彷佛眨眼之間他就蒼老了下來，那強大的氣勢完全消失，變成了一個老人，只是……老人，那頹廢和灰敗如同漫天漫地的夜幕一般，迅速壓下來，讓他整個人都變得不堪重負。

  就連憤怒之中的萊昂納多都注意到了恩斯特的變化，不由停下了自己的掙扎，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恩斯特。

  雨果認識恩斯特如此多年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模樣的恩斯特，那種劈頭蓋臉而來的寂寞和茫然刹那間就讓旁觀的雨果窒息，彷佛整個世界就在眼前開始變得灰暗，光亮一點一點黯淡下來——日食就在眼前發生著，但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被吞噬，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光亮會再次來臨。

  恩斯特垂下了眼簾，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放任整個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雨果和萊昂納多就這樣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記了改變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逐漸衰敗下來的恩斯特，瞠目結舌。內心的震撼難以形容。

  “這些年，其實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學院不願意給我一座小金人呢？是因為我不夠好，還是因為……”恩斯特沉吟了許久，最後還是低低地說到，“因為我不夠好。”那宛若低語呢喃一般的話語很快就隨風飄散了，似乎根本就沒有說過一般，“所以，我一直想要重新回到好萊塢，創作出一部作品，向所有人證明我的實力，證明我的成功……”

  雨果想起了恩斯特家裡那些創作到一半的劇本，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在過去二十年時間裡，恩斯特始終都沒有放棄過創作。

  “我就夢想著好萊塢的神話，我寫出一部作品，然後讓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學院這才意識到他們忽略了我的實力，然後急忙頒發一座小金人給我。”恩斯特說到這裡，扯嘴笑了笑，只是笑容裡卻有些苦澀，雨果想要張嘴安慰兩句，但卻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微微張了張嘴，然後無力地停在了原地。

  恩斯特抬起眼睛，看著黑夜裡的雨果和萊昂納多，視線最後在雨果的身上停了下來。其實恩斯特很羨慕雨果，因為雨果有天賦，人人都羨慕的天賦。雖然目前雨果隻創作了“日出之前”和“盡善盡美”兩個劇本，但是雨果對於台詞的把控和對情感的勾勒，都絕對可以說是大師級別的。這也是恩斯特對雨果十分生氣的原因——因為雨果一直太過懶散，始終不願意專心地進行劇本創作。這種對天賦的浪費，讓恩斯特憤怒。

  但今晚，恩斯特卻發現，其實人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不同的角度去對待。雖然他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創作出佳作了——過去二十年之中，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能力在一直退化，只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但他卻用另外一種方式延續了自己的創作生命，他啟發了雨果，他不認為自己是雨果的老師，不過雨果的作品裡卻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就像是他在大腦裡所創作的東西，卻又一個人心領神會地直接創作了出來。

  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好。

  他嘴巴裡始終都在抱怨，但其實真正的內心卻是恐懼，他害怕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只是海市蜃樓罷了，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他害怕面對自己已經被時代徹底淘汰的事實，以至於拒絕去面對那些老友。

  其實，在美國編劇工會裡，他是說的上話的，就好像當年“西雅圖夜未眠”的試鏡機會一般。只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在工會裡謀求一個位置，但他卻一直在拒絕、在逃避。

  今晚，雨果卻沒有給他選擇機會，就把那最後一層遮羞布掀開。他原本以為會很痛苦，事實也是如此，但等痛苦平複下來之後，內心卻是釋然。他此時才知道，原來過去二十年困著自己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始終都只有他自己。

  所以，其實恩斯特是想要感謝雨果的，感謝雨果今晚的衝動和直接，簡單而粗暴地解開了他的束縛。

  但看著眼前的雨果，恩斯特張了張嘴，內心所有的情緒卻根本說不出來，最後他沮喪地耷拉下了肩膀，低聲呢喃到，“可事實上，我僅僅只是想要創作出一個劇本而已，不是為了小金人，不是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只是單純想要創作而已，我懷念那些年痛快創作的滋味。”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雨果和萊昂納多都陷入了震驚。恩斯特那平淡無奇之中迸發出來的熱情和執著讓人側目，這才是真正的專注和投入，窮其一生都撲在一門藝術上不斷鑽研，不管他取得什麽樣的成就，這一份堅持就是其他人所無法企及的。

  雨果看著眼前的恩斯特，陷入了沉思，雖然此時恩斯特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但是在雨果的眼中他卻前所未有的強大。因為他那純粹到癲狂的熱情，令人折服，也令人羞愧。

  萊昂納多大腦的所有繁雜思緒刹那間消失不見，原本還有些混沌的大腦此時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萊昂納多的身邊有太多太多的例子，有雨果這個榜樣在前，今晚又有查理茲的成功在後，現在他還親眼見證了恩斯特的執著。這讓萊昂納多重新品嘗到了內心的渴望，在“泰坦尼克號”的巨大成功之後，他一度想要自暴自棄，就放任自己迷失在好萊塢的名利場之中，可是現在他又有了新的動力，他想要繼續下去，他想要戰勝自己，他想要堅持夢想。他，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員。

  那微弱的火焰再次被點燃，讓萊昂納多感受到無與倫比的熱情——他甚至想要現在就接下一個劇本，投入拍攝之中。這種感覺，真的久違了。

  恩斯特認真地看著雨果，那一句“謝謝”已經到了嘴邊，但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在雨果的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已經是恩斯特的極限了。因為恩斯特知道雨果能夠理解他內心所想，因為恩斯特知道他和雨果都是同一類人，所以他才決定敞開心扉。但是“謝謝”的話語？他卻說不出口。

  猶豫再三，恩斯特還是沒有開口，而是緩緩站了起來，轉過身朝公寓樓的方向走去，走到門口時，腳步終究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回去吧。”一句輕飄飄的聲音沒有了往常的暴躁，卻又再次燃起了生機，然後，恩斯特就再也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樓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