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快速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那令人窒息的連綿海景逐漸消失在視線裡,茂密的森林和潮濕的沼澤開始覆蓋瞳孔裡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濁,昂揚雀躍的心情緩緩沉澱了下來,就連忐忑不安的躁動都逐漸消散,只剩下越來越沉重的迷茫,一點一點將靈魂拖入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查理茲忍不住就輕輕把腦袋依靠在椅背上,搖下窗戶,迎面而來的狂風吹得她眼睛無法睜開,就連呼吸都不太順暢起來。於是查理茲乾脆就閉上了眼睛,微微抬起下巴,放任那狂風更加肆虐,彷佛整個人都消失在風中一般,這讓她得到了片段的、短暫的解脫,緊繃的肩膀稍微松開了些許。
雨果從後視鏡裡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查理茲,那眉宇之間的鬱色猶如縈繞在山頂的霧氣,常年無法消散,始終在那秀氣的眉毛之上連綿起伏。這讓雨果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雖然他早就預料到了如此場景——因為當初他為了拍攝“死囚漫步”而前往安哥拉監獄時情況也是如此,但此時看到查理茲的沉重,他還是有些擔憂。
過去三周時間裡,查理茲前後和艾琳來往了六、七封信件,事情的進展遠遠比想象之中還要順利,艾琳很快就同意了查理茲的會面請求。用艾琳的話來說,就是“我現在已經解脫了,死亡是我唯一要求的,而我不希望帶著謊言走入墳墓。所以,我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而監獄方面也很快就給予了雨果便利——這也是如今雨果影響力龐大的一個側面體現,審核流程比別人快了許多,不久之後就通過了雨果和查理茲拜訪的申請。
於是,雨果就和查理茲驅車來到了佛羅裡達州,專程前來拜訪艾琳。
今天是查理茲和艾琳的第三次會面,查理茲的情緒也在一點一點下滑,從最開始的亢奮、期待、雀躍,整個人周圍的氣場都在緩緩壓抑下來,監獄就好像是吞噬快樂的攝魂怪一般,將周圍所有的陽光都蠶食乾淨,一步一步腐蝕著靈魂,讓人徹底遁入黑暗。
雨果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情況,而且還迷失在了那無窮無盡的陰冷灰暗之中,暗無天日的世界讓他的苦苦掙扎都成為無用功,甚至到最後已經開始放棄掙扎,放任自己的靈魂變得越來越渺小。
那種感覺不僅僅是可怕或者恐懼,更多是一種掙扎一種煎熬。更糟糕的是,他甚至沒有辦法求救,彷佛已經竭盡全力在嘶吼著,那撕心裂肺的喊聲已經讓肺部開始咳血,但依舊沒有人能夠聽見,只有自己的聲音在腦海裡不斷回蕩。這才是真正讓人感覺到疲倦——疲倦到想要放棄的致命一擊。
現在,查理茲也在經歷這個過程,雨果就在旁邊親眼目睹著查理茲一步一步滑入深淵,但偏偏他又沒有辦法伸手去抓住查理茲。因為他知道,這是查理茲在自我探索、自我挑戰的一個過程,他無法也不能毀了這個機會,否則此前查理茲所有的努力都會白費了。
想到這裡,雨果心情不由更加沉重了一些,那難以言喻的壓抑讓他有些反胃,嘔吐的感覺在胸腔裡的沸騰著,乾燥的空氣裡浮動著腐敗的氣息,更是讓人難以承受。雨果知道,監獄就在前方了。
看著監獄一點一點在眼前露出那平凡無奇的面貌,雨果熟練地拿出了通行證,與門口的保安抬手打了打招呼,松開了刹車,車子緩緩進入了層層防守的監獄。
雨果把車子開進了停車場,原本一直閉著眼睛的查理茲突然就打開了車門,這讓雨果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就踩了一個急刹車,然後就看到查理茲根本不等車子停穩,直接就快速走下了車,然後轉過身就快步朝著路口處走去。
雨果連忙把手刹拉了起來,甚至來不及熄火,急急忙忙地走下車,揚聲喊道,“嘿,那麽著急幹什麽?等等我。”
查理茲卻是頭也不回,不耐煩地揚聲喊到,“讓我一個人。”然後就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那薄薄的陽光卻彷佛有千斤重量一般,狠狠地壓在那柔弱的肩膀上,讓查理茲的步伐都踉蹌起來,隱隱綽綽的背影在明亮的光芒之中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被陽光擊碎,徹底消散在眼前那刺眼的光暈之中,然後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雨果就這樣站在車門旁邊,看著查理茲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內心還是無法抑製地沉重了下來。即使他自己就經歷過,但他還是沒有辦法控制內心的擔憂,害怕著查理茲在下一刻就被完全擊潰,就好像是一幢高樓大廈毫無預警地都分崩離析一般,那種一旦發生就排山倒海無法阻止的覆滅危機,讓雨果膽戰心驚。
在前來監獄之前的這三周時間裡,其實查理茲的狀態就時好時壞。雨果一直在陪伴著查理茲閱讀劇本,大多時候他們兩個人是作為對手戲演員在朗讀劇本;偶爾雨果也會作為艾琳-艾諾斯的角色,幫助查理茲了解整個故事的脈絡,以旁觀者的角度切入故事。
查理茲逐漸進入了艾琳-艾諾斯的世界,同時也逐漸迷失在那個混沌的世界裡。不僅僅是查理茲,雨果也是如此。
艾琳的世界始終都是灰暗的,那是一個沒有光的世界,被父母拋棄、被祖父母放棄、被男人遺棄,就連唯一一個願意和她執手前行的親生哥哥,也因為喉癌而早早離開人世。不堪的童年、不堪的少年、不堪的當下,在成長過程中,她從來沒有獲得愛和信任,就猶如黑暗裡默默滋生的苔蘚一般,可恥的生活在這個世界沒有人注意的角落裡。即使是作為妓。女,艾琳的行情也不好,男人們僅僅隻把她當做廉價的婊。子滿足自己的欲。望——她隻值二十美元。
就連她自己都厭惡自己。
在那暗無天日的世界裡,她終於遇到了一個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遇到了一個自己願意付出愛和信任的人,她第一次真正激起了對生活的熱情,於是她竭盡全力努力去抓住這根稻草,用盡全力去保護那微弱的光芒,虔誠地祈求著這一抹光芒不要熄滅。因為渴望,因為害怕,因為急切,她就猶如飛蛾撲火一般,以燃燒自己生命為代價,追逐著那一抹愛的光芒,成為了血腥殘忍的連環殺手。
但最為諷刺的是,那一抹她願意舍棄生命去保護的光芒,最後也離開了她,隻留下了她殘破的靈魂。
在許多人看來,艾琳是肮髒的,是惡心的,是冷血的,是醜陋的,是可怕的,是凶殘的,是不值一提的……就好像角落裡的一塊苔蘚般,大自然裡醜陋的傷疤,卻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人們將艾琳看做一個野獸、一個怪物、一個魔鬼。
但事實上,她只是一個萬念俱灰的獨行者,試圖在這個殘忍血腥的世界裡尋找到一個真正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僅此而已。這是一個因為太過真實而變得可怕、同樣因為太過真實而變得可悲的故事。
真正可怕的是,是艾琳這樣一個連環殺手,還是製造了艾琳這樣可怕惡魔的社會?也許二者皆有。“她不專業,但是很可怕”,雨果至今依舊記得探索頻道拍攝的關於艾琳-艾諾斯紀錄片裡的這樣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但卻是艾琳內心的黑暗和腐朽最直接的證明。
艾琳是罪大惡極的,這是毋庸置疑的結論,她殘忍地扼殺了七個男子;但艾琳同樣是可憐而可悲的,她苦苦追尋了一輩子的愛和信任,最終依舊落得一場空,她甚至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其實這和“死囚漫步”有些相似之處,殺人凶手應該得到寬恕嗎?殺人凶手又能否得到救贖?死刑真的可以讓內心得到解脫嗎?當我們簡單粗暴地把殺人凶手等同於怪物時,當我們自欺欺人地用“社會的確很糟糕,但犯罪依舊是個人的選擇,這是不可饒恕的”這樣的道理來麻醉自己時,我們又是否敢於回過頭來反省自己:社會的冷漠是否有自己的一份“功勞”?
查理茲在煎熬著,雨果也在煎熬著。他們前後把探索頻道拍攝的艾琳-艾諾斯紀錄片反覆看了十幾遍,一開始萊昂納多還和他們一起看,但五遍之後他就人受不了了,內心的煎熬幾乎讓萊昂納多崩潰。
這也讓萊昂納多真正地意識到,演技的道路十分漫長,而他現在才剛剛開始,“泰坦尼克號”所帶來的效應僅僅只是暫時的,他可以像以前一樣醉生夢死,但他也可以像雨果一樣繼續在演技道路上邁開腳步。
無意之中,這反而是解開了萊昂納多的心結。後來“女。魔頭”的劇本朗讀,萊昂納多也加入了進來。
在藍切斯時,查理茲雖然飽受煎熬,但還是可以控制得住,可是來到監獄和艾琳面對面交談之後,查理茲的情況就每況愈下,現在已經嚴重到“查理茲”正在一點一點消失。雨果知道這是好事——因為查理茲真正地開始融入了艾琳的世界,但他卻沒有辦法把它當做好事來看,內心的擔心越來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