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的表情很奇怪，他微蹙著眉頭，眉宇之間的苦澀和糾結揮散不去，就好像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天大難題一般，連帶著唇瓣都緊緊地抿了起來，嘴角掛著滿滿的晦澀；可是他的眼底卻有著曖。昧不明的亢奮，隱隱約約折射出他內心的洶湧和澎湃，猶如晨曦之下翻滾的雲海。

  羅傑將耳朵上的耳麥拿了下來，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尼爾，又看了看同樣也陷入了沉思的亨利，張了張嘴，試圖說點什麽，但卻發現自己腦袋有無數想法，居然尋找不到合適的方法表達出來。羅傑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瓣，思考了一會，又張了張嘴，卻發現還是說不出任何東西來，最後只能是皺起了眉頭，懊惱地嘖了一聲，然後戴起耳塞，“抱歉，尼爾，可以再播放一次嗎？”

  尼爾和雨果快速對視了一眼，嘴角都帶著一絲淺淺的笑容，然後尼爾就再次按下了播放鍵，這一次，羅傑乾脆就閉上了眼睛，細細品味了起來。

  對於羅傑的這種反應，雨果他們一點都不陌生，當第一次聽到錄製好的母帶時，其實榮耀至死的五名成員都差不多是這樣的反應，很難用正確的語言來描述自己內心的感受，這種感覺著實微妙。

  亨利剛剛連續聽了三遍，其實坐在旁邊也陷入了沉默。此時此刻，亨利終於明白了雨果的意思，同時也明白了雨果讓他親自趕過來的原因——只有真正傾聽過錄製成品的人，才能夠體會雨果這個天方夜譚想法的神奇之處。

  這是現場專輯嗎？不是；這是錄音室專輯嗎？勉強算是。但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雖然是錄音室專輯，但卻具備了錄音室和現場的兩種效果，就好像……就好像這是一場專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演唱會一般。

  榮耀至死就站在自己面前，專門為自己演奏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唱會，不同於所有人陷入演唱會的狂歡，一個人的演唱會更加專注、更加瘋狂、更加感動，耳朵裡的音樂在自己和榮耀至死搭建起一座橋梁，彷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榮耀至死那閃閃發光的靈魂，那種亢奮那種情緒那種微妙，就好像……

  亨利思考了許久，但卻找不出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他唯一能夠想到最為接近這種感覺的，就是“外星人E。T”裡，小女孩和E。T食指對接的那一瞬間，就好像將兩個靈魂連接起來一般，那種在心底深處掀起的海嘯，久久無法平靜。

  正如雨果所說，這是錄音室專輯，但是周圍的環境音，包括那些瑣碎的雜音、生活化的響聲、嘈雜的引擎聲，讓每首歌都變得鮮活起來，也讓榮耀至死的演唱變得生動起來，就好像音樂從錄音室的音軌裡衍生出了生命一般，一首歌就是一個故事、就是一段人生。

  亨利剛才傾聽了三首歌，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亨利不由自主就想要閉上眼睛，關閉自己的視覺、嗅覺和觸覺，僅僅使用聽覺來感受旋律的每一個地方。當他真的如此做時，周圍所有聲響都安靜了下來，使得他可以完全進入榮耀至死的世界，然後……然後就在腦海裡描繪榮耀至死錄製每首歌的場景，勾勒雨果創作出每首歌的背景故事，幻想榮耀至死成員們對每一首歌進行溝通進行練習的畫面……

  等一幅幅畫面生動起來之後，亨利才猛然發現，他居然將榮耀至死一路上的奔波、顛簸和挫折都想象了出來——按照他自己的版本，就彷佛他是榮耀至死公路旅行的一員般，他參與了榮耀至死這不可思議的旅行，他成為了榮耀至死“走在路上”的成員，他經歷了榮耀至死行走在旅途上、書寫著歷史的整個過程。

  那種栩栩如生的畫面，讓內心的情緒掀起軒然大波，幾乎在亨利意識到之前，他就已經和音樂徹底融為了一體。

  亨利此時此刻才真正明白雨果的用意，他的確再次看到了最初的那個榮耀至死，他還聽到了榮耀至死靈魂深處的呐喊，他還參與了榮耀至死一路的奔波和狂歡……這種感覺太過美妙，以至於他根本不想從音樂中蘇醒過來。

  要不是羅傑還在旁邊苦苦期盼著，亨利幾乎不想要將耳麥交給他，隻想要獨自享受這幾首歌所帶來的美妙滋味。可即使是將耳麥交給了羅傑，亨利此時依舊陷入了沉思之中。

  毋庸置疑的是，雨果的想法不僅僅恢弘，而且偉大，即使是見多識廣的亨利也歎為觀止。亨利原本以為他足夠了解雨果了，可是雨果那驚豔的才華又一次讓他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可是，為什麽呢？

  雨果的想法聽起來簡直是愚蠢至極，不啻於是一種自殺舉動，但為什麽真正傾聽成品時，卻具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呢？僅僅只是將錄音室搬到戶外嗎？顯然不是那麽簡單。

  按照正常想法來說，錄音室專輯裡有了大量雜音，這對音質是毀滅性的傷害，幾乎失去了音樂的本身質量，讓人皺眉不已。

  目前磁帶已經完全普及了開來，而更加便捷的光盤也已經佔據了一定市場，但依舊有許多人對黑膠唱片念念不忘，為什麽？就是因為黑膠唱片的音質是磁帶、光盤所無法企及的，黑膠唱片完美地保存了音樂原本的模樣，成為了收藏家們的珍藏。

  但是現在榮耀至死卻將錄音室搬到了戶外，音質的大量流失，注定將成為一種敗筆。而且，他們錄製的又不是現場專輯，缺少了演唱會現場那種狂熱和喧鬧，也就缺少了感染力。如此說來，這種錄製方法完全就是不上不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半空中，就連雞肋都不算。

  可事實卻與傳統想法截然相反，這種錄製方法打造出來的音軌，居然讓人忍不住折服，甚至超過了榮耀至死的前兩張專輯，讓亨利都熱血沸騰起來。原本以為會是災難的雜音，卻讓音軌多了一種真實感，那種身臨其境的細膩和質感，與旋律本身互補互助，讓那種栩栩如生的畫面通過雨果的演唱，一點一點從耳朵匯入大腦，從而製造出無與倫比的體驗。

  亨利覺得，同樣的方法，換作其他樂隊或者歌手，幾乎注定是將失敗的，之所以在榮耀至死手裡能夠大放異彩，就是因為他們是榮耀至死，他們始終都是那支奔走在路上追逐夢想的樂隊，他們始終都是那支“不是榮耀就是死亡”的樂隊。

  更為重要的是，這是經歷了一年多沉寂之後，突破了瓶頸的榮耀至死。如果沒有一年的冷卻和沉澱，如果沒有之前樂隊成員的迷失和混亂，如果沒有雨果自身的突破和反思，如果沒有樂隊重新找回激情的突破，那麽這種方法同樣不會成功。

  天時地利人和，這才成就了這一次大膽創新方法的成功，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方法，而是樂隊的靈魂，還有那種在他們血液裡流竄的激情。

  再次閉上眼睛，亨利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了“航行（Sail）”那首歌的旋律，在亨利看來，這首歌就好像是在科羅拉多大峽谷錄製的一般，天地變色、風雲變幻、滄海桑田在視線裡如同一幅畫卷般展開，這不是上帝創造世界的那七天，而是榮耀至死崩潰、分裂、瓦解之後重新組合、聯系、團結的那一年，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歌詞、每一個聲音都是如此真實，讓亨利的眼眶都忍不住變得溫熱起來。

  雖然亨利沒有和榮耀至死在一起完成這首歌的錄製，雖然亨利也沒有經歷榮耀至死的波瀾起伏，雖然亨利也沒有參加榮耀至死的公路旅行，但是這一首“航行”卻道盡了所有一切。那細瑣的風聲、澎湃的海浪聲、雄壯的行進聲在背景旋律之中掀起了驚濤駭浪，無窮無盡的感動在胸腔裡洶湧。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作為一名歌手，雨果在這樣的環境裡，實力得到了完美的發揮。作為榮耀至死的經紀人，亨利自然是知道的，雨果並沒有接受過專業的發聲訓練，他不能算是一名真正出色的歌手，特別是比起他的創作天賦來說，他的唱功遠遠不能說是完美——當然，雨果一直都是在進步的，“沐浴晨光”這張專輯裡他的表現都得到了無數稱讚。

  但是這一次，雨果的表現卻是真正讓人驚豔，高低音的轉換遊刃有余、情緒掌控恰到好處、歌詞演繹生動鮮活，那種強大的感染力可以從每一個音符之中深刻感受到，“航行”和“年輕火山（Young。Volcanoes）”這兩首歌在雨果的演繹之下，不僅僅讓人熱血沸騰，而且更是直接讓整首歌的質量提升了一個台階，足以與“美好一天（Beautiful。Day）”相提並論，嚴格來說，“航行”甚至還更勝一籌。

  所以，亨利很難形容自己的感覺，因為腦海裡有太多太多的情緒在翻滾，不僅難以理清同時也一言難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知道雨果成功了，成功地說服了自己，成功地為榮耀至死的三輯注入了靈魂，更是成功地讓榮耀至死找回了屬於自己的精神。

  轉頭看向閉著眼睛細細品味的羅傑，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可以鮮明地感受到他臉上的陶醉和沉迷。至少，已經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