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情誼易逝,青杏難摘(4)
當連玉步走進院子的時候,眉目冰冷到極點,但眸中明顯怒意勃發。
目光碰上一刹,素珍隻覺腕上傷痛竟反不及心下一顫,來得更讓人心慌。
而連玉顯然正和眾人在開會討論案情,忽被侍衛打斷——因為除了她那夥人和權李,其他人都齊齊整整尾隨而至,一個不漏。
自然,各人表情也是非常豐富。但無論是連月、慕容缻、連捷的譏諷、妙音連琴的驚訝,連欣的古怪,無煙的蒼白,都不及雙城眼中那抹氤氳不明,仿佛霧中看花,讓她覺著沉重。
慕容缻走近連玉,笑道:“原以為自己嬌縱慣了,今日一見,方知天上有天,人外有人。”
慕容缻這一刺,刺到了素珍心上,那份鈍意不可言說,這是在說她的資格,她和連玉之間,她確然沒有我疼你愛的資格。是以她並沒爭辯,也無從可辯。
倒是連玉終於發話,“缻兒,你和大家先下去。七弟,你過來一下。”
他說著又指著屋子,“進去。”
素珍知道這是對她說的。破天荒,這回他沒用“滾”字,那是往日他們之間頻率出現最高的字,沒有之一。
愛你的人也愛罵你,不愛你的人罵你都嫌麻煩。如今簡單二字仿佛把所有感情都帶走,讓她幾乎邁不開腳步。
她下頜緊了緊,正要進去,背後卻傳來一聲,“皇上,能否讓我和李提刑說一句話?”
連玉回頭,一瞥問話人,準了。
雙城緩緩走出,看著素珍道:“實話說,我隻把你當對手來看,可如今,你讓我覺得,我錯了。”
“同此話,”妙音也突然開口,她說著瞥了眼雙城,“也許,我現在該換人了。”
素珍捂緊腕中傷口,不覺笑了,突覺慕容缻的話委實不算什麽,顧雙城甚至不曾蔑視,便成功的讓她覺得無地自容。
當然,連玉既開了口,眾人雖想看戲,還是隻好先散了。
連捷機敏,方才便吩咐人取藥物和工具過來,很快便幫素珍止血、消毒,處理了傷口,整個過程,連玉一句話也沒說,倚在桌旁冷冷看著,連捷自然也不多話,臨了包扎,連玉卻突然開口,“七弟,你下去吧。”
連捷答應,退了下去。
屋中,連玉也已不複方才怒氣,臉上取而代之是一種更深的冷淡。
這比發怒更讓素珍發秫,因為不知他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他的氣息一下籠罩過來,當腕上劇痛傳來時,素珍一聲悶叫,方才知道他是在給她包扎。
當然,與其說是包扎,倒不如說是懲戒。
緊緊握著她手腕,連玉話語都鋒利得像把刀子,“想死的人不怕痛,怕痛的人不想死。顧雙城也用過這招,算得上‘聰明’,人家沒來真格,你卻來真的,來真的便罷,卻還敢怕痛,成了孬種?”
“你已讓朕厭你,別再逼朕瞧不起你。”
而連將話說罷,也即松了手,返身離開。
兩句話不當眾說出,似乎送她兩人最後一絲情份,顧全了她的顏面。
她手腕方才幾要被他折斷。雖隔著厚紗,手腕傷處卻仿佛被蛇信嘶嘶卷上,那滑膩冰涼,讓人害怕。
連玉的手已在門上,玄袍微蕩,幽蘭墨竹,那麽爾雅,也那麽決然。
素珍握緊腕上傷口,緩緩跪到地上,“那麽,也請還我不讓你瞧不起的機會。本來,如果我們當初沒有嘗試……一起,我們只是君臣,我有能力,你就用我,我沒有能力,你就舍我,現在一切既然回到原點,為什麽不讓我繼續辦案?”
連玉霍地轉頭,冷笑質問,“你自己也說了,有能則用,無能則棄。你我既決斷,你便與權非同好,你讓我看到的只是你為翻案無所不用其極。李懷素,這樣的你,還是個心系百姓的好官?”
素珍心想,是,我不是個好官,甚至不是個好人,只是在自顧不暇的時候,為一個小孩擋了連欣的路,在沒有人敢接莫愁狀紙的時候,接下了她的案子。
可惟今她能說什麽,他已判她死罪,她還能說什麽?能再次解釋的也只有權非同的事,“不管皇上信還是不信,七爺看到的我和權非同之間的所謂親密,不過是權非同的離間之計。”
連玉嘴角輕扯,“你欺騙朕的事,又是什麽計?”
素珍也不由得笑了,她沒有辦法解釋那天在幾個女子面前否認的事。
她本想和無煙解釋完,便去找連玉,告訴他她心裡有人,兩人不能在一起。
偏偏卻讓連玉從最糟糕的途徑裡聽到了。
命運總是適時的跟你開一個玩笑。
其實,她現在雖然還無法完全放下李兆廷,但早已不複當初執著,說心裡有人,只是希望能和連玉斷得徹底。她不能對不起無煙。
可是,她無法解釋,一說,會扯上無煙。無煙和連玉會產生裂痕。
最終,她選擇沉默,只是深深磕下頭去。
他們是朋友,是君臣,也許曾經還是短暫的愛人。
如今,不再是朋友、愛人,但她希望,總還有一種關系,可以承受生命裡所有不能承受之重。有種感情不叫時間,不叫關系,不叫知根究底,隻叫懂得。
“這般賣力,你仍是怕朕不肯兌現承諾,所以要做點所謂成績出來?”連玉眼中嘲弄更深。
“若皇上認為臣是,那臣就是;若皇上認為臣不是,則臣不是;臣即便不是,只要皇上認為是,那還會是。”
“李大人是和朕在玩繞口令?說這許多,你不過是想朕放你自由。朕早說過,不是非你不可!太后選中稽查此案的女子,哪一個沒有她的厲害之處,你當初能走到朕面前,成為狀元,也許總不過是佔了先機。”
連玉目光陡然一寒,他忽而朝她走去,素珍驚,他卻腳步不停,直至將她逼到牆角。他用手捏住她下顎,一字一字道:“對我來說,現在你什麽也不是,不要再找我。我可以告訴你,最後一次,當我還你窯洞之情,下一回,你即管去死,看我理不理你!”
下頜欲裂的痛楚,她上方男子幽沉暴怒的眸眼,素珍知道,連玉並非說笑。
連玉只是看去溫柔,甚少脾氣而已,但他真正動怒的時候,代表他已憎惡到極點。
門被摔得怦然作響!
素珍心肝也怦怦跳得激烈,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找回幾分力氣,用力推門走了出去。
院中空落,門外的侍衛已全數撤走。
連玉走的時候帶走了所有的侍衛!
還是如願了。
星光寒冷,她捂住嘴巴,方才強忍住的淚水卻還是一下崩湧。
她拚了命想要自由,想要翻案不錯,但也想替牢裡的人做些什麽,莫以善小而不為,哪怕她未必能做出些什麽來。
天下如此之大,總有一天他會發現,有人比她好,比她聰明,她如果足夠漂亮,時間會讓她改變,她如果有些所謂才智,就會有江郎才盡的時間。所以,這次若她做得不比她們好,她在你心中是不是什麽都不是?
院外有聲響,她趕緊將淚水拭去。
還沒反應過來,一件帶著溫度的衣服落到肩上。她一愣看去,冷血已經一奔而至。隨即,無情、小周和霍長安一個個走了進來,或笑或睨。
“喂,李懷素,對月感傷這麽浪漫的事隻適合白蓮花,你這種土肥圓……嘖嘖……”
小周先開的口,還是一貫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素珍又驚又喜,“你們怎麽來了?”
霍長安下巴微揚,指指院外。
一個人從院外走進來,硬邦邦道:“是我通知他們過來,看你死了沒有。”
那苦大仇深的模樣,赫然便是連欣。
雖然這姑娘沒少做壞事,素珍還是感激,“謝謝。”
連欣卻不領她情,瞥了眼無情,低聲道:我這是為了幫你。”
眾人都是一愣,小周輕咳一聲,笑道:“哎呀,無情,還不快謝過公主。”
無情臉色明顯冷了幾分,沒說什麽,隻走到連欣跟前,一揖到地。連欣臉上一紅,唇角微綻,絲毫沒有留意到無情眼中一閃即逝的恨意。
霍長安卻笑得有些意味深長,“這組合,新鮮。”
無情讓連欣看上……素珍暗驚,心想要糟,連忙打斷霍長安亂點鴛鴦譜,“霍侯,你過來不怕皇上說什麽?”
霍長安聳聳肩,“我和他,本來就各自為政。”
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中竟藏著絲說不清的冷鋒,素珍越發心驚,一事未了,一事又來,霍長安因無煙的事只怕對連玉的敵意又深一層,她自然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岔開了話題,“皇上既然放我,明天開始,我也加入調查,霍侯要與我一道?”
霍長安哈哈一笑,“本侯自然站在我夫人一邊。”
素珍對這答案並不意外,但還是問了一句,“那無煙呢?”
霍長安眉目忽沉,沒有答話,良久,方冷冷道:“這種女人,她的輸贏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素珍聞言心下一沉,竟不知為無煙,還是自己。
眾人見她被釋放,都是興致高昂,約定了明天查案細節,方才散去。
睡前,卻又收到一封信,上面兩行狂草:難得連玉肯放你,為兄雖想探望還是暫時免了,省得他將你再囚起來,我也很想看看你們當中誰能玩出些花樣來。我是權非同,我為自己代言。
奶.奶的,你不用署名老子也知道你是誰!這信看得素珍火冒三丈,三兩下將信撕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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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素珍領著眾人出門的時候,在大院中遇到雙城等人,看樣子也在準備出門,正在拜別亭中獨坐的連玉。連玉淡淡道:“諸位辛苦了。今晚與往日一樣,晚上回稟案情,案子不能再拖,預備擇日開審。”
“是。”
霍長安果然加入了連月,攜了她手,率先離去,無煙淡淡看著二人,沒有呼朋結黨,靜靜走在最後。
雙城臨了悄然回頭,看連玉俯身仔細擦拭面前弦琴,眼角一彎。
沒有人等素珍回來。她笑笑攥了攥手:連生死也打動不了的連玉,如今還有什麽可以讓他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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