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二十多天,剛剛蘇醒,席子琳講不出話。
她著急,可是身體跟不上,好像突然沒了這項功能,腦袋裡許多詞匯帶著一個個問號,不知道和心裡要表達的能不能對上號,喉嚨一個勁兒地辛苦蠕動。
“大小姐誒。”主治醫生小心翼翼做簡單的檢查,也沒給摘呼吸罩允許她講話。
病房裡人倒是不多。
等主治醫生稍微讓開,席城上前,男人的呼吸略微發沉,面冠平靜,隻眼角隱約一點紅跡溲。
俯身,骨節分明的大手便把妹妹的手指頭攥緊,薄唇緊抿,一時不說話。
席子琳嗚了一聲,想叫人,想動,可一動就疼,掃了眼病房,大致明白什麽情況,眼睛癟著和大哥撒嬌喊疼。
等等…恧…
她脖頸一分不能動,等大哥被醫生遮擋身形完全能被她看見時。
她有點呆住。
那修長的右臂臂彎裡,奶白色的一團是什麽東西?
她瞪著眼睛仔細地看,艱難的瞧,看見了,是個小寶寶的腦袋,黃絨的幾根毛飄著。
what?!
席子琳慢慢地把視線轉回男人身上。
眼神交流,席城一時不知道這丫頭想表達什麽,醒來後……有點奇怪。
盯著他兒子驚悚的那是什麽目光?
男人眉宇蹙起,轉頭語氣不太好地衝醫生開腔:“不能摘了呼吸罩?”
醫生面顫了顫,小心回答:“席先生,主要是摘了,二小姐她現在也只能模糊吐字,一來二去地談話很費神。”
席城沒做聲,目光一飄,已經看到敞開的門縫外面,輪椅上五官緊繃的男人。
秦穆之讓阿威先停一下,這種情況沒經歷過,他對自己跳動異常的心臟和額頭上突突的青筋都很無奈。
撫平胸口,他眉宇皺的很緊,微微吐息,有點懊惱,從複健室過來,一身的汗味,頭髮濕趴趴的。
從這裡依稀能看到病床的一側,上面的被子在蠕動。
他緊閉一下眼睛,渾身有點酥,有點無力,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又衝了血一樣很是暖和。
真的醒了。
阿威低頭,笑有點忍不住:“秦哥,到底是先進去還是先回你病房洗個頭換身衣服?”
男人臉微微僵。
阿威笑容加深,點著手指頭,“不礙事了,你看看你身上多少紗布,露出的也只有嘴和下巴,脖子,一雙手,我家小姐能認出你來就不錯了。再說,受傷中的男人不是更man更有魅力,這話二小姐說的。”
“她說過?”
“秦哥原來你這麽不自信哈……”
掌心發癢,席城扭回腦袋,她手指使不上力,指腹竄動著抓他。
他低頭,“恩?”
席子琳眼睛在他身旁轉,找人。
席城落眼,微勾唇角,刮了一下她的額頭,轉身招了招手。
秦穆之看到了,粗糲的手指輪動輪椅,面目肅然就進來了。
一點一點,呼吸越來越輕,到了這女人面前,他視線不移,深邃不已,仿佛有千言萬語在激蕩,那麽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席城自動讓開,懷裡抱著的兒子睡得很香,他心塵落定,感到輕松。
微微斂目,瞧著這對也算苦盡甘來的。
不過一會兒,席城就皺了眉。
怎麽回事?
她的目光只在掃視中看了秦穆之一眼,很平淡的一眼,接著又繼續轉。
看到阿威,她眼尾眯了眯,那是在笑。
再然後,目光又落回到他這個哥哥臉上,眼神詢問的意思很濃。
病房裡,氣氛有點變味,大家都很安靜。
席子琳問大哥的眼神沒有得到回復,累了,畢竟剛醒,一會兒眼珠子就不太清明。
主治醫生上前,調了調監護儀,說道:“病人需要休息。”
她眼睛閉得很快,沒良心,也不眷戀誰,又昏睡過去。
席城把兒子給了月嫂,手指撫了撫鼻梁,便慢慢地看向秦穆之。
輪椅上的男人,目光未曾移動,非常執拗,他面無表情,從她目光掠過自己到沉睡,他的臉部線條越來越僵硬,仿佛被凍傷般,再不會有其他表情。
“秦先生。”
秦穆之深吸口氣,抬眸,眼神無波。
與席城四目相對,兩個男人眼交流,一時無話。
他的眸色逐漸地遍布一層灰暗,很靜,推了一下輪椅,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指頭。
她手型放松,想必睡得很安穩。
握了不知道多久,他發覺眼睛和嗓子都有點乾澀,無法呼吸了般。
他松手,輪椅轉個頭。
席城在後面追到門口,“秦穆之,這要聽醫生怎麽說。
心裡隱約的已經有了猜想和答案,他此刻隻想抽根煙。
兩人一同去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
主治醫生很淡定,因為這種情況比較常見,“秦先生,席先生,我正在安排詳細的檢查。但基於席小姐主要內傷在頭部,所以蘇醒後喪失部分記憶的可能性,你們要做好準備。當然目前還不能完全確定,等席小姐醒來,進行過對話詢問才能確定。”
從辦公室出來,秦家的人就到了。
病房不讓進,肖雲和秦慕天來回跑了幾趟走廊,才在轉角找到自家兒子。
可是臉色看著太不對勁,陰沉沉的,眼睛也沒有神采。
“穆之,見了子琳了嗎?”奶奶殷殷期盼地問。
他抽煙,六月的天太陽很大,時近中午,正正地曬著他的頭頂,紗布包扎的地方,隱隱泛痛。
秦慕天等來等去不見他說話,心想肯定不對勁,又煩他抽煙,“醫生不讓你抽!臭小子到底怎麽了?”
他吐出煙霧,太陽曬得眼睛睜不開,他內心的恐懼卻像冰窖一樣拴住了他。
“爸媽,奶奶,她不認得人了。”
“什麽?”奶奶沒明白。
肖雲和秦慕天對了對眼,都是無話。
秦慕天去找醫生。
肖雲安撫好奶奶,走過來蹲在輪椅邊,見他頹廢的捂著眼睛,那手指這些天複健舉啞鈴練得都是皸裂的繭,心也跟著痛,安慰兒子:“也許是你看錯了,子琳那麽愛你,怎麽可能不認得你,兒子你別多想,你爸去找醫生了,等會兒醒來了再說。”
他也希望是噩夢一場。
可席子琳再醒過來,能說話時,打擊卻坐實了。
秦穆之坐在輪椅上,輪椅在床不遠不近的位置,床的邊上是她叫過去的人。
席城,阿威,還有月嫂抱著孩子,還有他們席家一個老伯,她臉上笑容豔,表情豐富地一個一個打過招呼,唇和臉色都很蒼白,精神卻好了些。
“哥,這真是你和阿雅的寶寶?”
兩個多月前阿雅生產時,她是陪在身邊的。
席城眸色深沉,點點頭。
“可是……這怎麽可能?!好像夢!我就是去摩洛哥接了個任務啊,走的時候特別不放心呢,你不讓阿雅上大學了,我老擔心你囚進她,這不過是受了點傷醒來,你和她怎麽孩子都有了?時空穿梭嗎?老娘表示很驚悚,不過還是把我侄子拿過來看看吧,我看有沒有一點像我。”
月嫂依著席先生的眼神指示,把小少爺抱過去。
“咯,咯咯,這麽小一點兒……對了,哥,我醒來就在找阿雅,她人呢?在家裡坐月子嗎?哥,我阿雅呢!”
席城答不上來。
她又扭頭,“阿威,張伯,你們說實話,不是我哥把阿雅趕走了吧!艸,席城!席家有你這麽個沒良心的!阿雅才二十三歲,給你生了孩子你就不要她了!你……”
二十三歲?
席城定眼,知道她記憶停留在幾年前了。
肖雲撫穩了秦奶奶,老人家嘴唇哆嗦,隻說不出話來。
肖雲擔心的看向兒子。
那小子面無表情,目光專注盯著病床上剛醒來就嘰嘰喳喳元氣十足的女孩。
她生氣,憤怒,嗤嗔,每個表情落在他眼底,都像一把陌生的刀。
秦慕天與妻子對望,無聲歎息,這個情況,不必再試探。
席子琳嚴肅彪了一頓髒話,罵完了大哥,好像這才發現病房裡還有其他人。
她視線看向床尾,很好奇,顯示細眉輕輕蹙了蹙,倒也還很有禮貌的微笑了一下,問大哥:“這幾位是?”
席城與秦老將軍視線相對,又看了眼輪椅上恍恍惚惚的男人,歎了口氣輕聲說,“子琳,你失憶了。”
“我知道!”席子琳撇嘴,一醒來大哥的崽崽都冒出來了,這已經不是什麽驚悚的新聞了。
是的,她任務中受傷,丫的失憶了。
她眨巴眨巴神氣的眼睛,“受那麽多次傷,這還是最稀奇的一回,居然失憶,媽的還好不是變弱智!”
“你失憶了,記憶回到三年多前,這三年你經歷了很多事,人生也有了改變。這幾位是……”
她眼睛一瞪忽然腦洞,“不是吧!!哥!我難道真不是你的親生妹妹?……這三年裡我找到了我的親人,難道眼前這位才是我親father,溫柔阿姨是我親mother,還有我的親奶奶,是個牙齒都掉光了的老麼?”
“……”席城是已經習慣。果然是三年前那副蠢樣。
不敢置信,深入戲中:“可是哥!我和你瞳孔的顏色一樣啊。哥,我不想認親人,我和你感情深,我不想去鄉下……”
席城,看著秦慕天。
肖雲和秦奶奶都在吞口水。
秦慕天看了眼自家兒子,和席城微微點頭,“人醒了就好,丫頭精神還足,我們也放心了,余下的慢慢再商計。”
席城點頭,只能這樣。
肖雲和秦慕天攙扶著奶奶出去,最後看了眼兒子,也沒叫他。
他心裡難受著吧。
席城也沒打擾秦穆之,男人深眉擰目,不知道在想什麽。
面對這樣的妹妹,席城也頗有些頭痛,那邊月嫂又讓人過來了,他起身,去看看兒子。
席子琳揮揮手,去看小侄子吧,她倒安穩,左右不過是住院,剛才揪著醫生問了,身上的傷沒多大礙,住個幾天情況好就能出院了!
至於失憶,失就失吧,智商沒喪失,功夫沒丟就行。
話說剛才那幾個長輩,看她的樣子有點怪怪的,千萬言語仿佛要對她說似的,那種眼神,難怪她會把他們往自己親人上想。
正琢磨著,慢慢掀開被子,想看看自己的傷口,突然旁邊的動靜嚇了她一跳!
席子琳抬頭,媽蛋,窗戶邊的紗幔後怎麽有個坐輪椅的男人?!
還渾身都是白布,沒仔細看真娘的嚇了她一跳,像個木乃伊,加上他臉上真是沒有一點表情,一動不動跟個雕塑似的。
她擰著眉毛看過去。
這人長得一副刻板嚴肅的樣子,雖然額頭上的紗布罩住了一點眼睛,不過能看出來線條十分硬朗明晰。
沉沉的,深又立體,面相冰冷,又凶悍。
左腿和腰上又是好多的白色紗布,木樁子似的,一動一動真有點滲人。
穿著病號服,外套是一件軍綠色的襯衫,手指頭長又粗,虎口有繭子。
眼神冷厲又不善,盯著她。
艸。
觀察夠了,她把被子撩上去,慢慢地往後坐穩,手指防備地抓著枕頭,“喂!”
沒反應。
“你誰?”
好像,中午她醒來時,他也在的?
“問你話呢,啞巴嗎?不是就吱個聲兒,怎麽大哥沒有介紹你?你怎麽會在我的房間?我認識你嗎?喂。”
“喂!”
一動不動,望著她到時眨眼睛的。
那就不是死人。
席子琳撇過頭,小臉陰鬱發沉,死人一樣,不說話又盯著她,鬼嗎?
一想到鬼,她又立刻去看他的輪椅下面,這時是傍晚,天陰,但房間沒有開燈,所以沒有影子。
心跳漸漸地起來了,咕咚咕咚的,她吞口口水,杵在床上不動了。
額頭上細汗冒出來,她盯著玻璃外面。
呼。
大哥回來了。
席城進屋帶上門,就聽見她嘴裡咕咕唧唧的,他皺眉轉過去,她眼睛巴巴地使著色兒。
“不老實睡覺,想吃東西了?”
“不是!”
“幹什麽?”
“哥,你快過來!”
席城捏了捏眉心,走過去,手就被她攥住,他低頭,“手怎麽冰涼的?”
席子琳往大哥身上貼著縮,熱乎的體溫和熟悉的厚重氣息讓她總算咽下口水,湊到他耳邊,眼睛驚恐地盯著窗戶邊,“哥,我說……那個,窗戶邊有個人你看得見吧?……之前我沒發現,你一走我就看見了,細思恐極啊,他一動不動的,那眼睛像要把我吃了,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吧,哥?”
聲音都栗了:“哥!你給個答覆,他渾身都是白布,木乃伊一樣的,你看見沒,怨氣深重啊!”
席城:“……”
要不是她腦袋受傷,真一錘子下去了。個二貨……
甭怪秦四爺戾氣重。
和秦穆之四目相對,席城千辛萬苦,忍住了不厚道的笑。
那邊,男人眉宇間的疲憊,淡淡,肅靜的面孔,昏暗的傍晚裡眼底那些說不出的情緒影影綽綽,輕聲地開口:“席子琳,認得我也好,不認得也好,你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
床上的女人沒動,許久,揪住席城的衣擺,尖叫充斥整個病房,“哥……哥、哥!鬼跟我說話了!!你聽見沒?!”
席城:“……”
想說本來很是潸淚的場景,和一個抓不住重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