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麽態度,對你有影響嗎?”
葉和歡說的話依舊暗含諷刺,但她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配上一個輕蔑的笑。
她迎上葉讚文的眼睛,自然也注意到他眼角越來越明顯的細紋,“從血緣跟法律上來講,你永遠是我的父親,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可是你想要看到父慈子孝的一幕,我也坦白地告訴你,窮極一生,我恐怕都沒辦法做到。”
窮極一生,這四個字中的決然,讓葉讚文的眸色微閃,喉頭上下滾動,良久,他才說:“我知道你怪我,怪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職責——”
“你連每天回家都做不到,又怎麽可能做個好父親?”
葉和歡想到自己幼年時經常看到韓敏婧站在二樓陽台上出神,那個時候她太小所以不懂,後來她嘗嘗會想,當時的韓敏婧是不是在猜測,今晚丈夫會不會回來?還是去找另一個女人回另一個家?
“你有兩個家,顧不上一個在所難免,現在不要再跟我談論這個,我這些年過得很好,沒有父母對我而言並不意味著自卑失落,有時候更是一種解脫,最起碼……我不用像小時候每天放學那樣,擔心回到家裡會不會又要看到一場爭吵。”
葉讚文感到眼圈處的澀意,他看到她尖牙俐齒的樣子,幽幽道:“歸根究底,你不過是怪我當年對不起你母親。”
葉和歡回望著他。
“我跟你母親那時候爭吵不斷,後來我去了海南,也是因為實在受不了那樣的生活環境,有時候我們甚至會為了一盤菜裡有沒有放辣椒吵架,我那時候事業上剛有起色,不管是心理還有生理壓力都很大。”
回憶起過往,仿佛還歷歷在目。
這也是葉讚文第一次在人前講述自己婚姻裡的種種挫敗:“在海南的幾個月,是我那段時間最放松的日子,盡管很辛苦,常常要熬夜工作,卻也不用再耗費精力去應對一場場毫無意義的爭執。可是我也是個人,哪怕是二十四小時轉動的機械,也會在沒電的時候罷工,在半夜回到住處,看著黑漆漆空蕩蕩的房間,我也會渴望有熱騰騰的飯菜在等著我,會有人燒好水讓我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
“所以呢?”葉和歡聽了這麽多,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動容,只是平平淡淡地質問:“就因為那份渴望,你可以忘記自己身為丈夫的身份,敞開雙臂接受另一個女人?”
“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不可能一輩子不犯錯。”
葉和歡截斷了他的話:“可是人跟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擁有抵抗*的意志力,如果你真的愛我母親,那個女人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是你給了她可乘之機,而你現在所說的這些,不過是遮擋那些肮髒的蒙羞布。”
葉讚文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卻是再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我會去看我母親,以後每年都會給她掃墓,哪怕她可能不想見到我,但她身後,確實只有我一個孩子。”
看著葉和歡消失在門後的身影,葉讚文聽懂了她的話中意。
以後他百年後,她恐怕都不願意來看自己一眼。
——
從葉家出來,葉讚文回到轎車裡,他卻沒有立即離開,他望著葉家二樓亮著燈的窗戶,很久都沒有收回目光。
這幾年,他時常會回來,不自覺的,像是受到了某種牽引。
那個房間,還維持著韓敏婧過世前的樣子,只不過那時候她已經搬回韓家,也帶走了大部分東西。
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韓敏婧,是在某個小山村,當時他們是插隊的知青。
那天,他拿著飯盒去打飯,在拐角處不小心撞上迎面而來的人,那個人就是韓敏婧,當他抬起頭看清對方的臉時,那是怦然心動的鍾情。
韓敏婧長得很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眼角開闊,眼珠子又黑又亮,很有神,在他看來,她是那群女知青裡最好看的,後來他才知道,喜歡韓敏婧的人數量已經可以從村口排到村尾。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眼光的,從來不止他一人。
他已經忘記當初自己為了追求韓敏婧具體做過些什麽,但他記得很清楚,剛開始的韓敏婧並不喜歡自己,他的表白被她當做輕浮,他的強勢被她認定是*行徑,甚至到他們回城的那一年,她依舊不願意多看他一眼,每回遠遠地看見他,她會皺眉,然後轉身就走。
從農村回來後,他沒有放棄,也許是骨子裡的好勝心作怪,他輾轉打聽到關於韓敏婧的消息,得知她跟自己同在一座城市,他開始每天騎著自行車去找她,不顧她的白眼,厚著臉皮黏在她的身邊。
半年後,她抵不過他的死纏爛打,答應同他交往,再半年,在看完一場電影后,她答應嫁給自己。
葉讚文至今還記得她點頭時忍笑不俊的樣子,很動人,頰辺梨渦若隱若現。
那天晚上,他們約好去看電影,他出門的時候晚了,為了不遲到,騎著自行車抄了近道,結果輪胎打滑,他摔了一跤,剛好掉進田埂邊上的糞池裡,等他爬上來火急火燎地趕到時,韓敏婧捂著鼻子跳得遠遠的……
想到這裡,葉讚文勾起嘴角,臉上露出懷念的笑意,眼角的魚尾紋卻深了深。
再後來——
他們結婚,好幾年沒有孩子,那年除夕夜,給他們的婚姻劃上了一道不可磨滅的裂痕,一開始的選擇性遺忘逐漸轉變為冷暴力,到後來,爭吵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直到一發不可收拾……
至於殷蓮,他愛她嗎?
這個在他婚姻陷入低谷時出現的女人,在海南的時候,無微不至照顧自己,直到今時今日依舊留在他的身邊,還為自己生下一個孩子,他愛她嗎?
其實答案早已了然於心。
他自始至終愛的只有韓敏婧,哪怕曾經迷失過,迷失在殷蓮的溫柔裡,但卻跟愛情無關。
在海南的那幾個月,他看著殷蓮,在她身上找到韓敏婧嫁給自己前的影子,笑容裡不摻雜任何的陰霾。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放任她的接近。
後來回到b市,看著韓敏婧,他就會想起自己犯的錯,看著出生的葉和歡,也會想到另一個因為自己的意亂情迷即將誕生的孩子,到最後,他已經無法再坦然地面對她們母女。
跟韓敏婧在越演越烈的爭吵中決裂,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殷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自我厭棄。
當韓敏婧真的徹底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他也沒有給殷蓮想要的東西,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給,直到看到貼著韓敏婧黑白照片的墓碑,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願意娶的只有她一個人,而他能給殷蓮的,只有物質。
————————
葉和歡回到房間,她背靠著門,許久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原以為徹底不在意了,但還是隱隱有點憋得慌。
包隨手一扔,整個人大字型摔在了*上。
過了會兒,葉和歡看了看腕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伸手拽過包找出手機,想關心一下鬱仲驍有沒有安全到清和園。
至於他跟姚烈說了什麽……葉和歡其實已經猜到姚烈的態度,估計跟老趙沒有差別。
一通電話還沒撥出去,手機鈴聲已經先行響了。
葉和歡看著來電顯示‘范恬恬’,大腦裡浮現出一個預感,恬恬也知道了。
果然,她剛按了接聽鍵,那邊就傳來范恬恬劈裡啪啦的聲音:“葉和歡,你跟你小姨父是真的嗎?你們真一起了嗎?”
“……”
“姚烈告訴我,我不相信,還給了他一個大耳巴子,我覺得他太混帳了,就算嫉妒你小姨父身材比他好,也不用編這種八卦來詆毀人家!”
葉和歡聽了這番話,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你放心,我是不會相信的,你是什麽人我還不清楚嗎?有色心沒色膽,嘴上說的永遠比做的好聽,你要是敢搞你小姨父,我,我,我……”
“恬恬,其實我——”
“不用解釋,我相信你,姚烈這王八蛋,居然這麽造你的謠,看我等會兒不在*上收拾死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他以後還敢不敢說你喜歡自己小姨父了,這種事,除非你自己承認,不然我絕對——”
“我確實喜歡他。”葉和歡突然說。
“……”
電話那邊徹底沒了聲。
“我喜歡他,恬恬,”葉和歡又重複一遍,她的聲音低了一些:“我不單喜歡他,我還愛他。”
半晌,范恬恬都沒有說話。
葉和歡握著手機,眼眶微微泛紅,這樣的承認盡是篤定跟坦蕩,也夾雜了酸澀。
……
很久之後,范恬恬問她:“那個孩子是他的嗎?”
葉和歡沒有否認。
“你喜歡他,你愛他,那他呢?”
“他也跟我一樣。”
“你,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呀你?!”范恬恬氣急敗壞地在那邊說,又有對她的心疼跟惱意,“那個是你小姨父啊!哪怕他跟你小姨離婚了,他還是你的長輩呀!你們這樣,這樣……外邊的人怎麽說?以後你還要不要出門去了?”
“你以前不還誇他身材好,想要跟他春風一度嗎?”
“我那是開玩笑!!!”
范恬恬見她還有心情打趣自己,整個人都要炸毛,質問葉和歡:“你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你們好的時候,他跟你小姨離婚了沒?是不是他個老男人,脫了衣服勾引你的?你不願意,他就強迫你是不是?”
“他不是你說的這種人,我們之間,是我先喜歡的他,恬恬,你可以罵我犯賤,但你別罵他。”
“到了這會兒還要維護他,給你灌什麽**湯了!”
葉和歡稍作停頓,說:“我們是認真的。”
“誰管你們是玩玩的還是認真的,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會怎麽看你們?”
“……”
葉和歡曲起雙腿,抱膝對著手機道:“我想為自己活一次,不去管別人的想法,只看著他。他既然什麽都不擔心,我也想任性一回,哪怕我們將來真要分開,最起碼,我知道自己有努力過,有為這段感情奮不顧身過。”
“瘋了,都瘋了……”范恬恬只是不停重複這幾個字。
“姚烈現在在你的身邊嗎?”
“不在!”
葉和歡柔聲哄她:“我有要緊的事問他,恬恬,你別騙我。”
電話那邊又安靜了,但葉和歡知道,范恬恬去找姚烈了,沒過幾秒,姚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喂?”
“姚大哥,是我。”
“……”姚烈頓時沉默了。
葉和歡沒等他主動開口,而是徑直問道:“姚大哥,當年我打電話給我小姨父,後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這麽問的時候,她的大腦裡還回放著老趙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六年前要不是她瞎折騰打電話給鬱仲驍,鬱仲驍也不會——
也不會怎麽樣?
當時不問,不代表她沒有聽出異樣來,這個困惑,像塊大石壓在她的胸口。
姚烈似乎在猶豫,葉和歡一直耐心等待著,很久,真的過了很久,她才聽到姚烈低啞的聲音:“因為你那通電話,二哥在執行任務時分神,被人偷襲受了槍傷,距離心臟只有幾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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