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葉和歡在墓園待了很長時間。
她半蹲在墓碑前,靜靜地凝望著碑上韓敏婧的照片,沒有開口說話,但又好像已經說了許多。
那束新鮮的茉莉花旁邊,殘留著幾片枯黃的被風乾的茉莉花瓣。
不同於周圍的墓碑,韓敏婧的墓碑很乾淨,沒有堆積的灰塵,像是經常有人在打掃。
下山,經過門衛室時,葉和歡還是停下腳步,去問了負責記錄的工作人員。
葉和歡報了韓敏婧墓地的編號。
工作人員一邊低頭翻記錄本一邊說:“這塊墓地啊,挺熟悉的,確實老有人來。”
葉和歡問:“是個男人嗎?”
“是啊,五十幾歲的樣子,看上去是有錢人呐……你等等,名字我得找出來。”
“不用了。”
工作人員抬頭,一臉不解:“啊?”
葉和歡衝他客套地一笑,說完句‘算了’,她就離開走去停車場。
車剛開出墓園,葉和歡接到葉知敏打來的電話,因為是周末,小姑讓她去陸家吃中飯。
……
葉和歡剛走進陸家,聽到一道柔柔的女童音縈繞著樓梯:“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媽媽說了披薩是給我們一起吃的。”
葉和歡循聲抬頭,恰巧看見陸含胭像條小尾巴追在陸燼言身後上樓去。
小丫頭穿著花色的無袖連體短褲,露著白希的小胳臂小腿,扎著花式兩角辮,黑琉璃般的大眼睛很明亮清澈,腳上蹬著一雙略大的粉色棉拖,宛如城堡裡走出的小公主,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可愛漂亮。
“吃油炸食品,你是不是又想去醫院住幾天?”
陸燼言已經像個大男孩,穿著t恤中褲,手裡那盤披薩被他舉得高高的,任憑陸含胭怎麽踮腳都夠不著。
小丫頭有點生氣:“這又不是油炸食品,給我吃一點又不會怎麽樣。”
陸燼言煞有其事地說:“那個誰,好像上次買甜甜圈的錢還沒還我吧~”
“小氣鬼!”
“不還本金,那利息呢?你幾天沒給我了?”
陸含胭小聲哼哼。
她最討厭這個時候的陸燼言,陰險狡詐,每次給她買甜甜圈,事後都跟她要錢。
因為陸含胭已經上一年級,對於女兒,葉知敏夫婦素來是富養的,所以每個星期都會給陸含胭兩百塊當零花錢。
自從陸燼言知道妹妹有小私庫後,陸含胭的零花錢基本都落到他的手裡,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外邊一盒甜甜圈買來四十塊,陸燼言倒手賣給陸含胭時價格就得翻二分之一,遇到小丫頭一次性付不了錢的時候,陸燼言會非常體貼地答應她分期付款,但每天還是得繳五毛錢的利息。
陸含胭提高音量喊了一聲:“陸燼言,你個大壞蛋!”
可惜奶聲奶氣的,震懾力不夠。
陸燼言衝她做了個鬼臉,表情傲嬌又欠揍,還故意把披薩往她鼻子底下一晃而過。
陸含胭張嘴就要去咬披薩餅,結果咬了個空,還被陸燼言伸出的手指按著小鼻子弄了個豬頭鼻。
葉知敏從廚房出來,看見樓梯緩步台上鬧成一團的兄妹,當即肅著臉訓兒子:“陸燼言,不準欺負你妹妹。”
她注意到站在玄關處的葉和歡,臉上一喜,摘了圍裙走過去:“怎麽杵在那裡不進來?”說著,還衝樓梯上的兩孩子道:“你們剛還不吵著歡歡表姐怎麽還不來?現在到了,你們就把人晾在門口?”
葉和歡臉上流露出微笑,換了拖鞋踏上地板:“我也是剛到的。”
““歡歡!”陸含胭一聲欣喜的驚呼,顧不上披薩,噔噔地跑下了樓。
葉知敏生怕女兒摔倒,連聲囑咐她慢點。
陸含胭已經甜蜜地撲向葉和歡。
葉和歡本能地伸手摟住那具香香軟軟的小身體,結果自己被撞得身形不穩,她彎起唇角,柔聲道:“小心點。”
陸燼言跟著下來,看著霸佔葉和歡懷抱的陸含胭,開啟嘲諷模式:“馬屁精。”
陸含胭扭頭,衝他吐了吐舌頭,繼而胖嘟嘟的小手臂抱住葉和歡的脖子,好奇地問:“歡歡,馬屁精是什麽意思?”
這狀告得不著痕跡。
葉和歡笑,忍不住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
那邊,陸燼言已經被支使著去榨果汁招待客人,葉知敏自己也進廚房幫家裡的阿姨做菜。
葉和歡去了一趟洗手間。
洗了手出來,她看到陸含胭正在客廳裡忙得不可開交。
小丫頭低著頭搗鼓陸燼言那盤擱在茶桌上的披薩,一手抓著水果刀,另一隻手圓乎乎的手指頭捏著一小豎塊披薩往小嘴裡塞,披薩本來被切成了四塊,小丫頭從每塊披薩餅邊緣截取了一豎條,然後再把四塊披薩拚湊在一起。
乍一眼,還真瞧不出披薩被偷吃過。
葉和歡悄然走近,乾咳一聲,嚇得陸含胭忙不迭把寒光閃閃的水果刀往身後藏,嘴邊還粘著一顆芝麻。
發現是葉和歡,小丫頭膽子又肥了,眉開眼笑,像朵盛開的向日葵,甜甜地說:“歡歡,你要吃披薩嗎?我幫你切。”
“我不喜歡吃這東西。”葉和歡在沙發坐下,衝陸含胭招了招手:“過來。”
陸含胭放下水果刀,乖巧地靠進了葉和歡的懷裡。
葉和歡拿了紙巾給她擦嘴,小丫頭的臉蛋圓鼓鼓的,皮膚很薄,挨得近了,能看到她臉上那層絨毛,俏皮又可愛。
“歡歡,你最近有跟姨姥爺聯系嗎?”陸含胭突然問道。
葉和歡微微愣了下,沒想到小丫頭會提鬱仲驍,又握過她的手腕給她擦油膩膩的手指,邊說:“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就問問。”小丫頭抿著小嘴,過了幾秒又說:“歡歡,你打算什麽時候嫁給姨姥爺?”
葉和歡:“……”
現在的孩子還真早熟。
陸含胭嘟著小嘴:“上次他送我禮物,我還沒道謝呢。”
葉和歡被她擰眉苦思的樣子逗樂,“他不會介意的。”
小丫頭表情認真地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反正以後都是一家人,不過下次再見到他,我是叫姐夫還是繼續叫姨姥爺?”
“問得還挺多的!”葉和歡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額頭。
正在這時,客廳外響起陸燼言的聲音:“喂!”
葉和歡跟陸含胭齊齊地扭過頭,只聽到哢嚓一聲,陸燼言的腦袋從手機後露出來,咧著嘴,笑得像隻大灰狼,捧著炸好的西瓜汁過來:“突然來了靈感,給你們拍張照。”
看到他手裡拿著的iphone6,葉和歡頗為驚訝,伸手拿了過來:“喲,[馬蚤]年,都用上腎六了。”
以葉和歡對小姑的了解,葉知敏不太可能給十三歲的兒子買手機。
小姑父也不會答應。
果然,陸燼言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湊到葉和歡身邊,討好地說:“姐,別告訴我媽,會被沒收的。”
“哪兒來的?”葉和歡發現手機全新的,不是二手貨。
陸燼言再三保證,不是靠不正當途徑得來的,“反正是我自己攢下來的錢。”
陸含胭在旁邊邀功:“是我陪哥哥一起去買的。”
葉和歡翻看手機的相冊,看到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她自己跟胭胭的合照,繼續往下翻,大多數都是胭胭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胭胭對著鏡子閉眼嘟小嘴,做親吻狀,萌得一塌糊塗。
“這張照片我要了。”葉和歡晃了晃手裡的腎六。
陸燼言豪爽地一揮手,隨便她要哪張,又指著陸含胭說:“把她帶走也行。”
陸含胭抿著小嘴衝哥哥翻白眼。
真是太可愛了。
葉和歡越看越喜歡,她低頭親了親小丫頭的臉頰,然後把陸燼言腎六上的照片傳到了自己的手機裡。
在葉知敏喊他們過去吃飯時,葉和歡順手把照片發給鬱仲驍,還惡作劇地附上一句話:“帥哥,約嗎?”
——
陸燼然結束高考後就跟同學去畢業旅行,陸啟明也在公司沒回來,所以吃這頓飯的只有四個人。
上桌時,陸含胭狗腿地給葉和歡夾了塊排骨,配合台詞:“媽媽說歡歡最喜歡吃這個。”
被一個孩子這麽照顧,葉和歡心裡暖暖的,回贈了一筷拔絲香蕉。
吃飯的時候,葉知敏問她:“最近跟肖益處得怎麽樣?”
這次,葉和歡沒有再打馬虎眼,老老實實地說“我們就是朋友。”
“朋友?”葉知敏詫異,“昨天你可不是這麽跟我說的。”
“其實也就這樣。”
葉知敏看著她臉上淡淡的神情,確實不喜歡肖益,歎氣,然後留意到了葉和歡無名指上的鑽戒。
那戒指的式樣,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年輕小姑娘會買來戴著玩的。
而且昨天自己去葉家時也沒看見她戴。
葉知敏正打算發問,被一陣手機鈴聲打斷。
葉和歡拿起手機,接了:“喂?”來電顯示是秦壽笙的名字。
聽電話那邊的人絮絮叨叨說了一通,葉和歡眉頭越蹙越緊,在對方說完後才問:“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
“我現在在b市,等我吃完飯我就過去,有事你們就打我電話,嗯……好的……嗯……拜拜。”
葉知敏察覺到有事情,在葉和歡掛了電話後,開口問:“怎麽了?”
“阿笙跟人打架進了醫院,”葉和歡稍作停頓,又補充了三個字:“在豐城。”
在自己喜歡同性的秘密曝光後,秦壽笙一直不肯回b市,生怕秦父一怒之下真打斷他的腿,這次打架進醫院,交給醫護人員的也是葉和歡的聯系方式,看他還知道囑咐護士出了事該找誰,葉和歡覺得他傷得應該不算太重。
葉知敏是看著秦壽笙長大的,當即就給擔心上了:“那現在怎麽辦?”
“我吃完飯去一趟豐城。”
葉知敏點頭,見葉和歡飯吃得急,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叮嚀她:“如果有不能解決的事,記得打電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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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仲驍收到彩信的時候,剛從部隊食堂出來。
首先映入他視線的是那句‘帥哥,約嗎’,鬱仲驍的嘴角彎了彎。
往下翻,是胭胭嘟著嘴的照片。
即便只見過一次,鬱仲驍也還記得這個小女孩,或許是因為長得像葉和歡的縮小版,還有葉和歡曾經對他撒的謊,要不是後來他問了秦壽笙,得知這是她小姑的第三個孩子,當真以為這是她在外面生的女兒。
現在,鬱仲驍看著手機上女孩閉眼索吻的滑稽表情,嘴邊的笑意加深。
一條手臂打橫伸過來。
“在看什麽,笑得這麽放蕩?”耳邊是男人興味的聲音。
鬱仲驍輕而易舉地避開對方搶手機的動作,把手機放回了作訓褲褲袋裡,說了句‘走吧’,徑直走向行政樓。
男人鍥而不舍地說:“別啊,假正經就沒意思了,好東西得拿出來跟兄弟一起分享。”
“就一小孩子的照片。”
“那拿出來。”
其實對方只是玩笑,結果鬱仲驍真給了。
男人盯著照片裡可愛的女孩看了會兒,忽然抬頭瞧瞧鬱仲驍,最後用拳頭捶了下鬱仲驍結實的肩膀,“好小子!私生女都這麽大了?!虧我們還在擔心你光棍一輩子。”
鬱仲驍解釋:“是家裡親戚的孩子。”
男人瞪圓了眼睛,一臉‘你別把我當傻子’的表情,嘴裡說得鏗鏘有力:“騙誰呢,額頭這部分長得跟你如出一轍。”
鬱仲驍拿回手機,對戰友的話並未放在心上,轉而問:“鬱總參還在旅裡?”
“跟旅長他們一起吃飯吧,下午還要觀看訓練呢。”
鬱仲驍會被急召回部隊,也是因為鬱總參謀長從首都下來視察。
讓同行的戰友先回辦公室,鬱仲驍兩手抄袋在原地站了會兒,迎著猛烈的陽光眯了眯眼,然後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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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戰明跟其他人從食堂出來,一眼就瞧見了在站在旁邊的兒子,幾乎是同時,鬱仲驍已經往這邊過來。
鬱仲驍走到幾人面前,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同行的人先走一步,留下父子倆在食堂門口說話。
鬱戰明的兩鬢早已斑白,但身上卻沒有年近古稀的頹敗之氣,嘴邊兩道深刻的法令紋讓他看上去極其不易相處,他看了眼鬱仲驍,惜字如金地問:“有事?”
“有件事想跟爸說。”鬱仲驍用的稱呼是‘爸爸’而不是‘總參’,表明了是私事。
父子倆去了鬱仲驍的辦公室。
鬱總參謀長一坐下,鬱仲驍就轉身給父親泡茶,這是老爺子這些年的習慣,飯後一定要喝杯熱茶。
“說吧,什麽事。”鬱戰明接過杯子,吹了吹飄在水面上的茶葉。
鬱仲驍沒有坐,他站在那裡,看著喝茶的父親說:“我打算結婚了。”
鬱總參謀長喝茶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點了點頭,結婚,好事。
過了會兒,鬱總參謀長似想到了什麽,抬起頭問兒子:“之前怎麽沒聽你說起?誰家的姑娘?”
“爸你以前見過的。”
“哦?”鬱總參謀長還真不記得自己見過二兒子的女朋友,家裡老太太前幾天不還逼著這個兒子相親嗎?
鬱仲驍沒有隱瞞:“六年前來過家裡。”
鬱總參謀長的臉色微沉,雖然時隔多年,但還是能大概記得那個小姑娘,不是早分了嗎?不過隨即一想,現在社會,男男女女那麽作,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分了又合的要多少。
最重要的是,這個兒子一向穩重,既然有了結婚的打算,那對方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
對做父母的來說,只要兩個人能踏實過日子就行,哪怕對方年紀是小了點。
所以最後,鬱總參謀長克服了心裡那點別扭,“你要是真喜歡,那就再帶她來一趟家裡,還有,安排兩家長輩見個面,這是最起碼的規矩,不能壞。”說著,他蓋上茶杯,又問:“我記得你說過,她是b市人吧?”
“對。”
因為韓菁秋這個前例,鬱戰明對‘兒媳婦又是異地還是b市人’這個問題,難免有些不舒服。
“結婚後,你們有什麽打算?”
鬱仲驍:“如果她不願意來豐城生活,到時候我可以申請調到b市。”
鬱總參謀長冷哼一聲,抬眼瞅兒子:“你倒是想的夠長遠。”
鬱仲驍沒接話。
“聽你媽說,她爸爸是做小生意的,爺爺是鎮上的退休幹部?”鬱總參謀長努力回想著老太婆跟自己說過的內容,他們家確實不需要一個能光耀門楣的兒媳婦,而且兒子年紀不小了,找個普通點的老婆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不是。”鬱仲驍對視著父親困惑的目光,坦白道:“她是b市葉家的孩子。”
“哪個葉家?”
“麒靈山葉家。”
麒靈山不是b市某處旅遊景點,僅僅是因為葉家的祖輩曾經住在麒靈山,後來葉家這一脈在仕途上平步青雲,不知道最開始是從哪兒先出來的這個說法,反正大家提到葉家自然會捎上麒靈山三個字,就跟商標注冊一個意思,久而久之,麒靈山成了葉家獨有的標志。
鬱總參謀長聽到麒靈山葉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xx部部長葉紀明。
說起來,昨天他們還一起在首都喝下午茶。
對葉家的家庭成員,鬱總參謀長並不是很清楚,雲裡霧裡的:“是葉紀明的女兒?”想想又覺得不對勁,“我怎麽不知道他有個年紀這麽小的女兒?還是他家的親戚?”
過了會兒,行政樓裡爆發了一道中氣十足的怒吼聲:“混帳!”
連帶著玻璃窗都震下一層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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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和歡匆匆趕到豐城第一人民醫院,在一樓谘詢台問了秦壽笙的情況,得知他已經從急診室轉入了住院部,道了謝,葉和歡又急匆匆地跑去住院樓。
一推開病房門,葉和歡就看到病*上有個人頂著個豬頭在啃香蕉。
秦壽笙正吃香蕉吃的起勁,冷不防瞧見門口的人,半截香蕉堵在了喉嚨裡。
待反應過來,嘴巴一咧,就要扯著破銅鑼一樣的嗓子哭訴。
葉和歡看他一條胳臂還用夾板固定著,看來是骨折了,一張臉腫的到處是淤青,她抬手稍稍碰了碰,疼得秦壽笙齜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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