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以為無樂她早已放下這份執著,沒想到她依然在意著。”端木正感慨道。
在兩人都還被“繩子”綁住的時候,很難分別出究竟誰握著,誰松開了,只是按照常識推斷,無樂慧師是佛門弟子,且每次與沐戀花見面,都會勸對方放下執念,故而所有人都認為無樂慧師必定是放下了,就連無樂慧師也以為自己松開了“繩子”。
可事實上並沒有。
只不過沐戀花握得比她更緊,所以才讓無樂慧師看起來像是松開了一樣,直到如今沐戀花徹底放下了“繩子”,這才讓真相顯露出來,同時也讓無樂慧師清楚認識到了自己的“誤會”。
其實姐妹二人都具備宿世慧根,這與善惡無關,只不過沐戀花的慧根在過去被魔性遮掩住了,以至於慧根不顯。
如今她認清自我,直面本心,才讓埋沒在泥土下的慧根展現出來。
端木正問道:“你離開的話,孩子打算這麽辦?”
沐戀花轉身對伊脩到:“孩子的話,就暫時拜托師兄照顧了。”
伊脩連忙抱怨道:“等一下,這不對吧,讓我一個男人照顧孩子,這沒問題嗎?而且自從上次我撮合兩位後,似乎我的定位越來越奇怪了,兩位確定沒有把我當成你們的管家?”
沐戀花掩嘴笑道:“將來我會讓孩子認師兄做義父的,這樣便不算外人了。”
“免了,在本教義父向來是危險行當,勞心勞力沒好處不說,還要注意別一不小心給背了黑鍋,你們還是早去早回吧,我可帶不來孩子,一聽孩子哭就頭疼,本教中人也沒幾個會帶孩子的,虐嬰倒是個個高手……好在你們的孩子天生靈心,倒也乖巧懂事不折騰。”
端木正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既已完成告別,便果斷行動起來,即便成了人父,他的性格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仍是一板一眼,以公事為重,這點上男人和女人終究存在差別,女人會因為生了孩子而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男人卻很少會因此而改變。
端木正小心隱匿了氣息,朝著兩界邊境飛速潛行,一路平安,不曾發生意外,不過他也感受到,充溢在空氣中的魔氛變得更加濃重了,一如伊脩猜測的那般,要麽是魔族的行動變得頻繁起來,要麽是魔族的數量增多了。
“看來,必須加快速度,爭取盡快發兵歸墟界,奪得主動權,只有控制住了歸墟界,才能擁有戰略緩衝。”
來到兩界邊境,端木正先是佔算出空間壁障削弱的位置,然後預備了聲東擊西的手段,吸引魔軍的注意,等到空間壁障弱化的瞬間,再抓準時機穿梭而入。
順利回歸禪渡界,端木正馬不停蹄,趕回了四宗修士的據點,並求見了九幽素女。
“歸墟教的狀況如何?”
九幽素女也是實乾的性格,沒有寒暄,直入正題。
端木正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包括跟沐戀花結為道侶的事情,也沒有隱患,所謂君子坦蕩蕩,身正不怕影斜,他不認為這有什麽值得隱瞞的,何況說不定會存在一些重要的細節是自己沒能注意到的。
當然,六道宗的門風向來寬松得很,不管換成哪一名長輩都不會介意這種事,他們也一向沒有插手晚輩私事的習慣,無論是找魔女、找尼姑、找妖怪、找亡靈、找人偶、找鮮肉做伴侶都無所謂,愛怎怎地。
如果換成羽化宗就不同了,估計要為自家弟子為魔女所惑,自甘墮落而痛心疾首,非要來個棒打鴛鴦不可。
九幽素女飽經世故,見多識廣,這種正道君子和邪道魔女結合的戲碼對她而言毫無新奇之處,並沒有抓著不放或者揶揄調侃,在問了幾個重要的問題後,便陷入了沉思。
端木正看了一眼九幽素女,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宛若侍女的靈璿真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種淡淡的悲傷,到如今所有人都習慣了九幽素女的存在,甚至已經將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都忘記了,哪怕兩人頂著同一張臉,也沒有人錯識或者去懷念原來的主人,他們仿佛默認了這一事實,覺得素媚就是九幽素女的一部分,兩人其實就是一人。
這種認知在端木正看來相當的殘酷,因為一旦接受了這一觀點,就等同抹殺掉了素媚的存在。
素媚不再是“素媚”,她只是作為九幽素女的轉世而存在,所有人都不會記得有這麽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曾經與自己並肩奮戰過,在他們的認知中,只有尚未覺醒的九幽素女和已經覺醒的九幽素女。
作為跟素媚有過交情的同伴,端木正覺得有點難受,但他又不知道該去責怪誰?
責怪九幽祖師不該奪走素媚的存在?可沒有九幽祖師,壓根就不會有素媚的誕生。
責怪同伴們過於冷血?可他們跟素媚又沒什麽交情,而且這場戰爭中死的人太多了,憑什麽要他們去記住一個與自己不相乾的人呢?
責怪羅豐連累素媚犧牲?可羅豐不留下來斷後,如今能活下來的人只怕要少掉一半,更不可能像現在一樣有喘息的空余。
到頭來,誰也沒有錯,於是素媚的犧牲就變得輕如鴻毛,無人在意。
儒家說“留取丹心照汗青”,雖然不畏犧牲,但也是要求名,求一個流芳百世,求一個轟轟烈烈,求一個死得其所,而不是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默默死去。
端木正無法想象,素媚在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候,心中經過了何種鬥爭,她不會不知道這個決定代表了什麽。
抹殺自己的存在,交由他人取代,很多儒士不懼怕英勇就義,能慷慨赴死,卻生怕無人記得自己的犧牲,把自己的功勞埋沒在塵埃當中。
不過自從在歸墟界中走了一遭,見過沐戀花的瘋狂後,端木正反倒有些能明白素媚的心情了,或許對素媚來說,有一樣東西,是其他重要之物永遠無法媲美,為了這樣東西,可以犧牲其他的所有。
“我方目前還不能出兵歸墟界,只怕得讓歸墟教的人繼續等上一段時間。”
九幽素女倏爾開口,打斷了端木正的思緒。
“敢問祖師,是何原因?是本界的天魔尚未徹底消滅嗎?”
“不好說,這一點目前尚無法確認,”九幽素女露出了一絲煩躁的情緒,但她並沒有發泄在端木正的身上,也沒有不耐煩地讓端木正去問其他人,而是解釋道,“因為天機被遮掩了,我方佔算不出是否還有天魔殘存,又或者破界之心已然出現,但被有心人藏匿起來。”
或者是天魔尚有幸存,破界之心沒有出現;或者破界之心已經出現,但沒有落入修士手裡。
以人族強者的水準,居然連魔族有沒有被完全消滅都無法得知,可見天機已經被混淆到了一種非常嚴重的地步,而出手者也絕非泛泛。
端木正忽然想起了伊脩的囑咐,於是連忙轉達給九幽素女。
“篆顱皇,魔皇級數的強者麽……萬魔之主象征一脈族長的位置,與實力無關,魔族真正的分級乃是兵、將、王、君、皇,魔皇可是凌駕於魔君之上的層次,至少有天人八重境的修為,即便沒有凝聚出極道魔元,也是一名棘手的強敵,好在他還無法降臨,只能以耍些陰謀詭計,否則接下來的戰鬥就艱難了。”
對於一名只能降臨分身的強者,九幽素女並沒有過於擔心,武力才是一切的根底。
端木正心知繼續提醒毫無意義,轉而問道:“敢問祖師,天淵真人的情況如何?”
“同他一起療傷的羽化宗修士倒是恢復得差不多,至於他麽……狀態有些古怪,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雖然軀體的傷勢已經差不多痊愈了,可意識依然陷入昏迷之中,難以喚醒。”九幽素女回答道。
問完這個問題後,再也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而且在九幽素女的氣場下,著實有一種壓抑感,端木正便不再逗留,很快告退離開,
他又向其他人打聽了情報,而除了找不到那顆不知道是否已經出現的破界之心外,並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情,一切風平浪靜,各自療養傷勢,而且通過剿滅禪渡界的魔軍,眾人積勝為勢,鬥志重新變得高昂起來,顯示出百折不撓的韌性。
六個時辰後,空間壁障再度弱化。
端木正利用一種雙修秘術,聯系上了沐戀花,並轉達了九幽素女的話,又簡略講述了禪渡界目前的狀況,最後囑咐沐戀花將這些內容都轉達給伊脩。
做完這些事情後,沐戀花才穿越空間壁障,來到禪渡界。
兩人心有心靈,無需多言,端木正便領著沐戀花前往無樂慧師閉關的石室,而沒有著急介紹給別人,否則只怕要引起一番軒然大波。
一路疾行,不多時兩人便抵達了目的地。
“姐姐,我來見你了。過去的種種,皆是小妹的不對,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沐戀花已將恩怨放下,自然不會再介意誰對誰錯這種事情,她願意主動擔下責任,從而化消對方的怨念,這是過去的她,絕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
然而,石室中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回應,附近也是安靜得針落可聞,沒有生靈,甚至也沒有空氣的流動,仿佛這裡早已人去樓頂,成為一片死地。
沐戀花和端木正面面相覷,皆是不明所以,照理來說,無論是同意或者不同意,無樂慧師都該給出回應才對,而且就兩人對無樂慧師的認知,只要沐戀花願意認錯,承認責任,她一定能大度的接受,不提得償所願,也該是如釋重負,只怕還會主動去搶過錯。
“姐姐?”沐戀花又試探著問了一聲。
石室中終於有了回應,但不是兩人所設想的那般,而是一陣尖銳而又瘋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他說的沒錯,你真的明心見性,證見菩提了,這可真是太諷刺了!”
端木正察覺不妙:“他?無樂,到底發生了什麽,有誰跟你說過話了嗎?”
但無樂慧師並沒有理會他的疑問。
“佛經上說,念一句阿彌陀佛,可得諸佛護念,又說阿彌陀佛是萬種功德的結晶,具有不可思議的大威神力,是生死苦海的慈航明燈,又說念一聲可消八十億劫生死重罪,有無量壽、無量光、無量覺。
可我****夜夜向佛祈禱,求佛祖渡我,阿彌陀佛念了千千萬萬遍,結果佛祖根本不會理會過我!
而她呢?她向佛祖求過幾次,學過幾句佛法,念過幾句佛號,憑什麽她能受渡而我不能!
她拜的是魔神,學的是魔功,犯的是滔天惡業,盡乾些見不得人的汙穢事,而我呢?我拜的是你的金身,學的是你授的佛法,守的是你定下的清規戒律,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可逾越規矩,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啊!
佛祖,你寧可去渡化一個魔頭,也不肯施舍一句話給你忠實的信徒,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啊啊——”
長久以來最虔誠的期盼,在自覺被背叛的瞬間,盡數化作最深沉的怨念。
無樂慧師厲聲狂嘯,將嫉妒、怨恨、憤怒……如數發泄出來,可這一朝放縱,讓她多年來的禪定功德盡皆付諸流水。
數年前,她便察覺自己即將證見菩提,只是差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她以為是有魔頭干擾,於是才入了石室去做死關,要戰勝諸魔,可直到如今,仍然還是感覺差那麽一點,始終就是不能頓悟。
過去她以為是自己缺少天賦,缺少成佛的機緣,可如今受了有心者的引導,本就先入為主,心中滿是挑撥的雜念,再見到天賦不如自己,與佛更是毫無緣分的妹妹卻能先自己一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頓時陷入最瘋狂的偏執,隻道佛祖偏心,不肯渡化自己,頓時所有的雜念化作心魔,把充斥在心頭上的怨恨擴大了萬倍。
一股充滿怨毒氣息的佛元從石室中爆衝而起,不複神聖之感,較之魔元更顯混亂。
“佛祖,你不來渡我,那就由我來渡你!”